夏,齐孝公伐我北鄙。
公使展喜犒师、使受命于展禽、齐侯未入竟、展喜从之, 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齐侯曰:“鲁人恐乎?
”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
”齐侯曰:“室如县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
”对曰:“恃先王之命。
昔周公、 大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
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 孙无相害也!
’载在盟府、大师职之、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 其不协,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及君即位,诸侯 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我敝邑用是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 九年,而弃命废职?
其若先君何?
君必不然。
’恃此而不恐。
”齐侯乃还。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
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
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
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
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
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
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
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
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
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
愚池之东为愚堂。
其南为愚亭。
池之中为愚岛。
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
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
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
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
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
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
皆不得为真愚。
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
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
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
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纳于大庙,非礼也。
臧哀伯谏曰:“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
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
是以清庙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凿,昭其俭也;
衮冕黻珽,带裳幅舄,衡紞纮綖,昭其度也;
藻率鞞鞛,鞶厉游缨,昭其数也;
火龙黼黻,昭其文也;
五色比象,昭其物也;
钖鸾和铃,昭其声也;
三辰旂旗,昭其明也。
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
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
今灭德立违,而置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
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
国家之败,由官邪也;
官之失德,宠赂章也。
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大庙。
其若之何?”公不听。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
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
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
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
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
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
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
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
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
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
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
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
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
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
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
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
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
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
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
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
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
况草野之无闻者欤?
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
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
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
”众不能堪,抶而仆之。
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毛一鹭,公之逮所由使也;
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
中丞匿于溷藩以免。
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
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
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头而函之,卒与尸合。
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乎!
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
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
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
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褒美,显荣于身后;
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
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
故余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
其师若友,岂尽同哉?
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
曰,学圣人而已矣。
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
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
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
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
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
正之盖亦常云尔。
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
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
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
官有守,私系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军夜呼,野无居人,谣言流闻,京师震惊。
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
众言朋兴,朕志自定。
外乱不作,变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
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
”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
天子曰:“然。
”公以亲辞,不可,遂行。
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
”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
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
既乱,易治也;
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
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坠于地。
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
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
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
尔繄以生,惟尔父母。
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
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
重足屏息之民,而以斧令。
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
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
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
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
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
’呜呼!
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
”皆再拜稽首曰:“然。
”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
且公意不欲,如何?
”皆曰:“公则何事于斯?
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
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乡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
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
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
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
”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
天下有大事,公可属。
系之以诗曰:天子在祚,岁在甲午。
西人传言,有寇在垣。
庭有武臣,谋夫如云。
天子曰嘻,命我张公。
公来自东,旗纛舒舒。
西人聚观,于巷于涂。
谓公暨暨,公来于于。
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
讹言不祥,往即尔常。
春而条桑,秋尔涤场。
”西人稽首,公我父兄。
公在西囿,草木骈骈。
公宴其僚,伐鼓渊渊。
西人来观,祝公万年。
有女娟娟,闺闼闲闲。
有童哇哇,亦既能言。
昔公未来,期汝弃捐。
禾麻芃芃,仓庾崇崇。
嗟我妇子,乐此岁丰。
公在朝廷,天子股肱。
天子曰归,公敢不承?
作堂严严,有庑有庭。
公像在中,朝服冠缨。
西人相告,无敢逸荒。
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
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
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
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
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
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
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
虽有贲、育,无所复施。
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
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
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
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
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
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
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
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
”遂舍之。
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
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
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
何则?
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
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
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
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
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
呜呼!
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
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
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
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
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
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
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象乎?
”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
曰:“呜呼!
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
何为而在此?
”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
余告之故。
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
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
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
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
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
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
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
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
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
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
方山子倘见之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