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
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
听其言,约而尽。
问之,王其姓。
承福其名。
世为京兆长安农夫。
天宝之乱,发人为兵。
持弓矢十叁年,有官勋,弃之来归。
丧其土田,手衣食,馀叁十年。
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
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以偿之;
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
若市与帛。
必蚕绩而后成者也;
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
吾皆赖之。
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
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
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
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
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
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
心难强而有智也。
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
吾特择其易为无傀者取焉。
“嘻!
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
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
有再至、叁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
问之其邻,或曰:“噫!
刑戮也。
”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
”或曰:“死而归之官也。
”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
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
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
将富贵难守,薄宝而厚飨之者邪?
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
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
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
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
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
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
”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石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
然吾有讥焉;
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
其学杨朱之道者邪?
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
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
虽然,其贤于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
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
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
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
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
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
若是者何哉?
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
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
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
抑将安而不救欤?
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
”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
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
”愈窃谓之不知言者。
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
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
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
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
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
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
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乎此。
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愈再拜。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
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
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
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
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
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
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
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
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
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
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
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
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
退而喜也,以告于人。
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
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
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
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
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
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
不敏之诛,无所逃避。
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
《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
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
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
愈恐惧再拜。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
有荐石先生者。
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
人与之钱,则辞;
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
劝之仕,不应。
坐一室,左右图书。
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
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
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
”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
方今寇聚于恒,师还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
吾所处地,归输之涂,治法征谋,宜有所出。
先生仁且勇。
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
宵则沫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
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
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
为先生别。
”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
遂以为先生寿。
”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
”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
”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
”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
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
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
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
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
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
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
不入于老,则归于佛。
入于彼,必出于此。
入者主之,出者奴之;
入者附之,出者污之。
噫!
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
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
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
噫!
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
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
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
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
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
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
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
为之君,为之师。
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
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
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
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
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
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
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剖斗折衡,而民不争。
”呜呼!
其亦不思而已矣。
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
何也?
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
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
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
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
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
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
呜呼!
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
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
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
”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
”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由是而之焉之谓道。
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其文:《诗》、《书》、《易》、《春秋》;
其法:礼、乐、刑、政;
其民:士、农、工、贾;
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
其服:麻、丝;
其居:宫、室;
其食:粟米、果蔬、鱼肉。
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
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
以之为人,则爱而公;
以之为心,则和而平;
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
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
效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
曰:“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
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
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
其亦庶乎其可也!
”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
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
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
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
”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
”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
”律曰:“不讳嫌名。
”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蓲’之类是也。
”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
为犯嫌名律乎?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
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
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
曾参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
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
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
将不讳其嫌者乎?
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
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
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
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
士君子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
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
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
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
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
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
水之无声,风荡之鸣。
其跃也,或激之;
其趋也,或梗之;
其沸也,或炙之。
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
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
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
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
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
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
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
伊尹鸣殷,周公鸣周。
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
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
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其弗信矣乎!
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
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
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
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
秦之兴,李斯鸣之。
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
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
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
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
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
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
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
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
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
三子者之鸣信善矣。
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
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
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于天者以解之。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毁于随。
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
拔去凶邪,登崇畯良。
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
爬罗剔抉,刮垢磨光。
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
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
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
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
《春秋》谨严,《左氏》浮夸;
《易》奇而法,《诗》正而葩;
下逮《庄》、《骚》,太史所录;
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
长通于方,左右具宜。
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
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暂为御史,遂窜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见治。
命与仇谋,取败几时。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
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
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
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
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
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
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
子不知耕,妇不知织;
乘马从徒,安坐而食。
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
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
动而得谤,名亦随之。
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
于是公卿设供帐,祖道都门外,车数百辆;
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
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相去,归其乡。
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辆,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
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
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
然吾闻杨侯之去,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
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
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
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
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
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
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
”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
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
其在斯人欤?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
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
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
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
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
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
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
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
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
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
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
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
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
而未尝一言及于政。
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
问其官,则曰谏议也;
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
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
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
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
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
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
”谓禄仕者也。
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
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或曰:否,非若此也。
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
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
《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
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
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
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
不得已而起。
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
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
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
孜孜矻矻,死而后已。
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
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
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
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
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
时人者,圣贤之身也。
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
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
恶得以自暇逸乎哉?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
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
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
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
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
《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
”谓其闻而能改之也。
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
”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