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

    今耶?

    古耶?

    ”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

    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

    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

    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

    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

    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阳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皆拒不纳。

    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

    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

    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

    悲夫!

  •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

    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

    宣慰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

    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

    ”曰:“新之。

    ”“新之也,何居乎?

    ”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

    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敢废也。

    ”予曰:“胡然乎?

    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

    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

    斥于唐,而犹存于今;

    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

    然则祀者为舜,非为象也。

    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

    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

    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

    《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 瞽瞍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

    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

    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

    不抵于奸,则必入于善。

    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

    《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

    ”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

    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

    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

    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

    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

    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

    今之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

    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

    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 经,常道也。

    其在于天,谓之命;

    其赋于人,谓之性。

    其主于身,谓之心。

    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

    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

    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

    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

    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

    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

    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

    以言其条理节文之着焉,则谓之《礼》;

    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

    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焉,则谓之《春秋》。

    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

    夫是之谓六经。

    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

    《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

    《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

    《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

    《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

    《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

    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

    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

    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

    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着焉,所以尊《礼》也;

    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

    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由之富家者支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

    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

    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

    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

    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

    」何以异于是?

    呜呼!

    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

    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

    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

    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

    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另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

    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

    呜呼!

    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

    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

    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

    ”予曰:“此必吏目死矣。

    伤哉!

    ”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

    ”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

    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

    ”则其仆又死矣。

    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

    予曰:“嘻!

    吾与尔犹彼也!

    ”二童闵然涕下,请往。

    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

    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呜呼伤哉!

    繄何人?

    繄何人?

    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

    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

    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

    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

    尔亦何辜乎?

    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

    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

    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

    呜呼伤哉!

    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

    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

    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

    皆尔自取,谓之何哉!

    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

    呜呼伤哉!

    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

    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违心乎?

    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

    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

    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

    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

    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

    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

    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

    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

    餐风饮露,无尔饥兮。

    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

    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

    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 将何以报焉?

    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 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

    至於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

    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

    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

    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

    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 。

    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

    客请明日来!

    」即明日, 又不敢不来。

    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

    门者怒曰:「为谁?

    」则曰 :「昨日之客来。

    」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

    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

    」客心耻之 ,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

    」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

    又立向 所立厩中。

    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

    主者曰:「进!

    」则再拜,故迟不起;

    起则上所上寿金。

    主者故不受,则固请。

    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後命吏纳之。

    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

    起则五六揖始出。

    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 无阻我也!

    」门者答揖。

    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 相公厚我,厚我!

    」且虚言状。

    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

    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

    某也贤!

    」闻者亦心许交赞之。

    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

    闲道经其门,则亦掩耳 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怡於长吏,仆则愈 益不顾也。

    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

    」长者闻之,得无厌 其为迂乎?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

    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

    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

  •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

    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

    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

    其外戚孙承祐,亦治园于其偏。

    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

    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

    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

    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

    庵与亭何为者哉?

    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

    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

    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

    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

    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塘、滟滪之虞。

    跨马行,则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

    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

    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

    其难至如此。

    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

    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

    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

    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

    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

    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

    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

    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

    及年壮方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

    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

    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

    此其故何也?

    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

    庭学其试归而求焉?

    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

    方力构其罪,赖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

    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

    已而,君纍然携妻子,出家塞上。

    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

    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

    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

    君既上愤疆埸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

    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

    君既没,而中朝之士虽不敢讼其事,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

    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

    而君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

    而其子襄,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

    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而下,其间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

    岂皆古之中声也哉?

    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

    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

    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

    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

    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

    呜呼!

    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

    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

    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

  • 金陵为帝王之州。

    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

    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

    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

    存神穆清,与天同体。

    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

    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

    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

    遂锡嘉名为“阅江”云。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

    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

    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栉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

    ”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

    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外内之所及也。

    ”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

    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捋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

    ”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

    触类而思,不一而足。

    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阅夫长江而已哉?

    彼临春、结绮,非弗华矣;

    齐云、落星,非不高矣。

    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

    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

    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余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

    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

    然则,果谁之力欤?

    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

    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

    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切者,勒诸贞珉。

    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