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适与余近,余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纪?
己亥之二月也。
天台生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飏于前,适甚就睡。
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
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
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面。
毛发尽竖,肌肉欲颤;
两手交拍,掌湿如汗。
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
大愕,不知所为。
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
”烛至,絺帷尽张。
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
生骂童子曰:“此非吾血者耶?
尔不谨,蹇帷而放之入。
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
”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 童子闻之,哑而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
夫覆载之间,二气絪緼,赋形受质,人物是分。
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
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
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
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
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
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
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
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
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
今有同类者,啜栗而饮汤,同也;
畜妻而育子,同也;
衣冠仪貌,无不同者。
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
今子一为蚊所,而寝辄不安;
闻同类之相,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旦扮莺引旦俫扮红上)(旦)自从寺中见了那秀才,便有些心中放不下,况兼昨夜妾身焚香拜月之时,他到墙角边吟诗,我也依著他韵脚儿和了一首。
我想著那秀才诗意,好生关妾之情,使我绣房中身心俱倦。
倦绣无心正无奈,月明花落又黄昏。
(云)银烛照干双泪眼,闺房空锁惜春心。
小姐且停女工。
今夜月朗风清,云收雨霁,后园景物撩人。
佳期难再,何不一观,少舒倦怠也呵。
(唱)【南吕】【一枝花】浮云敛太虚,好雨澄清霁。
碧大悬翡翠,明月漾玻璃。
昏雾霏霏,百蕊飘花气。
可怜今宵能有几?
兀的般一刻千金,说甚么三从四德。
【梁州第七】我则见,燕将慵,莺将懒,那时节,韶光事便到九分九厘。
绿渐肥,红渐瘦,早晚送春归。
三月三十日,风光五百偏明媚。
较之往日,难比今夕。
同行随喜,不是临逼。
惜人生虚度芳菲,怕春光顷刻别离。
你把官冠芳珠急速收拾,告舌头玉玎珰架起。
(潜出房科)数脚踪金蹀蹁轻移,一齐,悄的出闺房,用脱壳金蝉计。
老夫人正沉睡,忙里偷闲耍一会,快活的是便宜。
(旦)后园中景物,别是一样大气。
【隔尾】(唱)后园中别是一样新天气,妾言方知是与非。
月色如银牲白日。
就万花亭这壁,下数著大棋。
谁弱谁强胜负比。
(旦对红弈科)(旦)围棋之说有道,棋启于何氏?
中间机关胜负攻守之法,必有说焉。
(红)围棋之道,其来尚矣。
昔古有丹朱不肖,尧设此以训之。
其理微妙,非智者不能明。
故局方正?
象地利也;
道必神明,正直德也。
子用黑白,别阴阳也;
骈罗布列,效天文也。
四象既陈,行之在人。
盖上有天地之象,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攻战之事。
览其得失,古今略备。
古书有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难矣哉!
不有博弈者乎?
为之,犹贤乎已!
"【牧羊关】自从尧曾置,丹朱教演习,黑白著阴偶阳奇。
造化有亿万千端,疆路止三百六十。
错综周天数,列布浑天仪。
千古万穷秘,神仙不测机。
【隔尾】采樵烂柯光阴逝,呕血成图妙算奇。
死里逃生个中意。
若是谂知,这个就理,胜固欣然败亦喜。
【牧羊关】袖手傍观易,临输悔后迟,但当局个个著迷。
守成要顾后瞻前,用战在征东击西。
未做眼防点破,才得手便斜飞。
门有总关处,棋无两面持。
【骂玉郎】寻思使得心肠碎,宵废寝,昼忘食,知难见可观乎势。
局面危,拈上难,冲开易。
【感皇恩】撞着劲敌,谁肯伏低。
用机谋,相数算,厮骗欺。
逢生勿击,遇劫先提。
满备赢,一著错,便差池。
【采茶歌】得便宜,便收拾,成功一路是强的。
十九纵横白与黑,多人迷误少人知。
(末上)前者向西厢下和诗,分明兴合。
奈何侍妾红娘,不全其美,小生未遂所愿。
今夜雨收云霁,月白风清,未免再到西厢一行。
(旦对红弈)(末)听有棋声。
此是莺莺小姐与红娘月下下棋。
不免悄悄的逾墙,走到棋边,看数著若何?
我且过去看咱。
(做逾墙科)(云)(旦、红惊科)【黄钟尾】(红)柳阴中响擦似有人行立,花梢上惊起鸟数飞。
听沉来,多一会,二更过,万籁息。
露华浓。
晚风细、静巉巉,玉漏滴。
听西厢,响扑地,见一人,到眼底。
纱帽明,白襕系,这生面,颇相识。
记前回,那一日,萧寺中,见来的。
这秀才,甚通济,序寒温,道名讳,姓挽弓,字君瑞。
饱诗书,担才艺,入科场,必及第;
步蟾宫,即攀桂,占赘头,定第一。
(旦)红娘,你怎得知是他?
(红)你问咱怎见得?
偌高低省气力,粉墙东滴流扑剪过墙西,演习那龙门惯跳腿。
(红对旦云)这秀才,跳过墙近前来也。
若夫人知道,好生不便,到不如回去咱。
(旦、红下)(末)小姐去了。
小生昨夜墙角儿吟诗,今夜逾墙看棋。
明月之下,他分明见我近前来,并无嗔责之心,其情不觉自熟矣。
我回到书房中,且捱过今宵,明日到道场中,若见小姐,十分下工夫饱看一会。
其中我临事别有机变。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
今耶?
古耶?
”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
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
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
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
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
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阳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皆拒不纳。
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
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
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
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