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既绌。

    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

    ”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

    ”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眜。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

    ”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

    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

    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

    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

    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

    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乃作《怀沙》之赋。

    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

    虐戾灭秦自项氏;

    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

    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

    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

    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

    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

    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奋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

    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

    岂非天哉?

    岂非天哉?

    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

    ”又闻项羽亦重瞳子。

    羽岂其苗裔邪?

    何兴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

    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 夫学者载籍极博。

    尤考信于六艺。

    《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

    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

    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

    ”此何以称焉?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齐。

    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

    ”遂逃去。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

    国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

    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左右欲兵之。

    太公曰:“此义人也。

    ”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

    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

    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

    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亦各从其志也。

    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

    ”同明相照,同类相求。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

    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

    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

    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

    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

    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

    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

    鲍叔遂进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

    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

    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

    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故论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

    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贵轻重,慎权衡。

    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

    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

    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

    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

    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

    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

    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

    语不及之,即危行。

    国有道,即顺命;

    无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

    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

    弗谢,入闺。

    久之,越石父请绝。

    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

    ”石父曰:“不然。

    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

    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

    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

    ”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

    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

    既而归,其妻请去。

    夫问其故。

    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

    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损。

    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

    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

    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

    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

    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

    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

    ”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

    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 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

    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 论,终不能化。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 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 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

    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置。

    此其大较也。

    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

    故待农而食之,虞 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

    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

    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周书》 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

    ”财匮少而山泽不辟 矣。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 也。

    原大则饶,原小则鲜。

    上则富国,下则富家。

    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故太公望 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 繦至 而辐凑。

    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闲敛袂而往朝焉。

    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

    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 也。

    故曰: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礼生于有而废于无。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

    小人富,以适其力。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

    夷狄益甚。

    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此非空言也。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 之民乎!

  •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

    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子,大夫雍之。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

    《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

    《书》记先王之事,。

    故长于政;

    《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

    《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

    《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

    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

    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

    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

    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

    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

    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

    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

    汤武之隆,诗人歌之。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

    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

    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

    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

    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

    身毁不用矣!

    ”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

    孔子厄陈、蔡,作《春秋》;

    屈原放逐,著《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而论兵法;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

    《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

    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

    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

    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

    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呜,王知此鸟何也?

    ”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

    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

    威行三十六年。

    语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人发兵加齐。

    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

    王曰:“先生少之乎?

    ”髡曰:“何敢!

    ”王曰:“笑岂有说乎?

    ”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

    髡辞而行,至赵。

    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

    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

    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

    ”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

    其说可得闻乎?

    ”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

    若亲有严客,髡帣韝鞠,侍酒于前,时赐馀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

    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覩,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

    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三。

    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

    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

    ”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齐王曰:“善。

    ”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

    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

    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

    羞伐其德。

    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

    ”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

    跖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

    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侯之门,仁义存。

    ”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

    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

    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

    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

    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

    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 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

    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

    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言道德者,溺其职矣。

    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下士闻道大笑之”。

    非虚言也。

    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不至于奸,黎民艾安。

    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