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
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
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
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
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可恃也。
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而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
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
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
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
虽有圣智,不能与谋。
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
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
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
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而祸斯及矣。
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
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
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
可不戒哉?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
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
盖愈穷则愈工。
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
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
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
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
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
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
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
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
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
”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
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
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
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
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
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
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
呜呼!
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
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
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
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
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
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
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
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
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
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
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
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
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
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
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
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
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
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
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
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呜呼!
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
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
太夫人守节自誓;
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
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
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
曰:“毋以是为我累。
”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
吾何恃而能自守邪?
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
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
然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
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
”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
”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
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
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
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
”吾曰:“生可求乎?
”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
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
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
”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
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
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
呜呼!
其心厚于仁者邪!
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汝其勉之!
夫养不必丰,要于孝;
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
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
又为泰州判官。
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
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
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
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
”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
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
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
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
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
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
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
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
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
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
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
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
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
”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
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
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
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
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
二人欢然无所间。
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
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
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
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
嗟夫!
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
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
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
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
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欲往游焉。
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
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