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生,汉光武之故人也。

    相尚以道。

    及帝握《赤符》,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加焉?

    惟先生以节高之。

    既而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

    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

    惟光武以礼下之。

    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

    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

    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

    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

    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

    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

    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 亭以雨名,志喜也。

    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

    周公得禾,以名其书;

    汉武得鼎,以名其年;

    叔孙胜敌,以名其子。

    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

    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木,以为休息之所。

    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

    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

    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

    丁卯大雨,三日乃止。

    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

    ”曰:“五日不雨则无麦。

    ”“十日不雨可乎?

    ”曰:“十日不雨则无禾。

    ”“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

    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

    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

    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以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

    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

    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

    一雨三日,伊谁之力?

    民曰太守。

    太守不有,归之天子。

    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

    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

    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

    吾以名吾亭。

  •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

    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威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

    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

    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

    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

    何则?

    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

    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

    彼威公何人也?

    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问之相。

    当是时也,吾意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

    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呜呼!

    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

    仲与威公处几年矣,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

    威公声不绝于耳,色不绝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

    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

    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

    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威公之手足耶?

    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

    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

    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

    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

    呜呼!

    仲可谓不知本者矣。

    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

    夫何患三子者?

    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

    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

    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习文公之余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余年。

    何者?

    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

    威公之薨也,一乱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

    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

    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

    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

    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

    吾观史鰌,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

    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

    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

    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 天可必乎?

    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

    天不可必乎?

    仁者必有后。

    二者将安取衷哉?

    吾闻之申包胥曰:“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

    ”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

    善者以怠,恶者以肆。

    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

    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

    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

    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

    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

    ”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

    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

    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馀年,位不满其德。

    天将复兴王氏也欤!

    何其子孙之多贤也?

    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

    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

    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

    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铭之。

    铭曰:“呜呼休哉!

    魏公之业,与槐俱萌;

    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

    归视其家,槐阴满庭。

    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恤厥德?

    庶几侥幸,不种而获。

    不有君子,其何能国?

    王城之东,晋公所庐;

    郁郁三槐,惟德之符。

    呜呼休哉!

  •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

    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

    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

    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

    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

    秋冬雪月,千里一色;

    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bēi)田,或翔于云表;

    暮则傃东山而归。

    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

    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

    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

    《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 《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

    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

    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

    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

    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

    嗟夫!

    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

    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

    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

    ”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

    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

    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

    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

    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放鹤亭记》。

  •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

    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

    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

    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

    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

    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

    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

    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

    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

    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

    此人之至情也。

    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

    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

    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

    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

    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

    ”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

    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

    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军夜呼,野无居人,谣言流闻,京师震惊。

    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

    众言朋兴,朕志自定。

    外乱不作,变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

    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

    ”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

    天子曰:“然。

    ”公以亲辞,不可,遂行。

    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

    ”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

    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

    既乱,易治也;

    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

    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坠于地。

    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

    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

    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

    尔繄以生,惟尔父母。

    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

    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

    重足屏息之民,而以斧令。

    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

    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

    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

    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

    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

    ’呜呼!

    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

    ”皆再拜稽首曰:“然。

    ”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

    且公意不欲,如何?

    ”皆曰:“公则何事于斯?

    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

    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乡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

    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

    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

    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

    ”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

    天下有大事,公可属。

    系之以诗曰:天子在祚,岁在甲午。

    西人传言,有寇在垣。

    庭有武臣,谋夫如云。

    天子曰嘻,命我张公。

    公来自东,旗纛舒舒。

    西人聚观,于巷于涂。

    谓公暨暨,公来于于。

    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

    讹言不祥,往即尔常。

    春而条桑,秋尔涤场。

    ”西人稽首,公我父兄。

    公在西囿,草木骈骈。

    公宴其僚,伐鼓渊渊。

    西人来观,祝公万年。

    有女娟娟,闺闼闲闲。

    有童哇哇,亦既能言。

    昔公未来,期汝弃捐。

    禾麻芃芃,仓庾崇崇。

    嗟我妇子,乐此岁丰。

    公在朝廷,天子股肱。

    天子曰归,公敢不承?

    作堂严严,有庑有庭。

    公像在中,朝服冠缨。

    西人相告,无敢逸荒。

    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

    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

    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

    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

    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

    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

    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

    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

    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

    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

    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

    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

    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

    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

    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

    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

    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 呜呼!

    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

    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

    太夫人守节自誓;

    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

    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

    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

    曰:“毋以是为我累。

    ”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

    吾何恃而能自守邪?

    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

    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

    然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

    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

    ”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

    ”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

    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

    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

    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

    ”吾曰:“生可求乎?

    ”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

    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

    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

    ”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

    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

    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

    呜呼!

    其心厚于仁者邪!

    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汝其勉之!

    夫养不必丰,要于孝;

    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

    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

    又为泰州判官。

    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

    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

    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

    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

    ”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

    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

    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

    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

    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

    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

    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

    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

    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

    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

    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

    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

    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

    ”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

    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疾,生乎忧者也。

    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

    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

    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

    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

    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

    喜怒哀乐,动人必深。

    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

    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

    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

    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

    风俗饮食异宜。

    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

    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