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过于江上者,见人方引婴儿而欲投之江中,婴儿啼。 人问其故。 曰:“此其父善游。” 其父虽善游,其子岂遽善游哉? 以此任物,亦必悖矣。

  •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 晋平公与群臣饮,饮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师旷侍坐于前,援琴撞之。公被衽而避,琴坏于壁。公曰:“太师谁撞?”师旷曰:“今者有小人言于侧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师旷曰:“哑!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左右请除之。公曰:“释之,以为寡人戒。”

  • 非国而曰灭,重夏阳也。

    虞无师,其曰师,何也?

    以其先晋,不可以不言师也。

    其先晋何也?

    为主乎灭夏阳也。

    夏阳者,虞、虢之塞邑也。

    灭夏阳而虞、虢举矣。

    虞之为主乎灭夏阳何也?

    晋献公欲伐虢,荀息曰:“君何不以屈产之乘、垂棘之璧,而借道乎虞也?

    ”公曰:“此晋国之宝也。

    如受吾币而不借吾道,则如之何?

    ”荀息曰:“此小国之所以事大国也。

    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币。

    如受吾币而借吾道,则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

    取之中厩,而置之外厩也。

    ”公曰:“宫之奇存焉,必不使也。

    ”荀息曰:“宫之奇之为人也,达心而懦,又少长于君。

    达心则其言略,懦则不能强谏;

    少长于君,则君轻之。

    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国之后,此中知以上乃能虑之。

    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

    ”公遂借道而伐虢。

    宫之奇谏曰:“晋国之使者,其辞卑而币重,必不便于虞。

    ”虞公弗听,遂受其币,而借之道。

    宫之奇又谏曰:“语曰:‘唇亡齿寒。

    ’其斯之谓与!

    ”挈其妻、子以奔曹。

    献公亡虢,五年而后举虞。

    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

  • 昔齐攻鲁,求其岑鼎.鲁侯伪献他鼎而请盟焉。齐侯不信,曰:“若柳季云是,则请受之。”鲁欲使柳季。柳季曰:“君以鼎为国,信者亦臣之国,今欲破臣之国,全君之国,臣所难”鲁侯乃献岑鼎。

  • 楚武王侵随,使薳章求成焉,军于瑕以待之。

    随人使少师董成。

    斗伯比言于楚子曰:“吾不得志于汉东也,我则使然。

    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

    汉东之国,随为大。

    随张,必弃小国。

    小国离,楚之利也。

    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

    ”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

    ”斗伯比曰:“以为后图。

    少师得其君。

    ”王毁军而纳少师。

    少师归,请追楚师。

    随侯将许之。

    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

    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

    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

    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

    上思利民,忠也;

    祝史正辞,信也。

    今民馁而君逞欲,祝史矫举以祭,臣不知其可也。

    ”公曰:“吾牲牷肥腯,粢盛丰备,何则不信?

    ”对曰:“夫民,神之主也。

    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

    ’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谓其备腯咸有也。

    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

    ’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

    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

    ’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

    所谓馨香,无谗慝也。

    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亲其九族,以致其禋祀。

    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

    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

    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

    ”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 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 邻人曰:“多歧路。” 既反,问:“获羊乎?” 曰:“亡之矣。” 曰:“奚亡之?” 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

    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 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 而损言笑者何哉?” 杨子不答。

    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达先生之况也,哀哉!”

  •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

    此世俗之所谓知也。

    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

    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

    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

    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

    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

    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

    所盗者岂独其国邪?

    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

    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专有齐国。

    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

    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

    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

    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

    ”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

    ”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

    入先,勇也;

    出后,义也;

    知可否,知也;

    分均,仁也。

    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

    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

    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

    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

    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

    为之符玺而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

    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

    何以知其然邪?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

    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

    擿玉毁珠,小盗不起;

    焚符破玺,而民朴鄙;

    掊斗折衡,而民不争;

    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

    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故曰:大巧若拙。

    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

    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

    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

    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

    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

    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

    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弃其主之事;

    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何以知其然邪?

    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

    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

    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

    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

    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

    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

    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

    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

    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 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氾南。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秦伯说,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乃还。

    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选自《左传》)

  •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吾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