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

    ”斶亦曰:“王前!

    ”宣王不说。

    左右曰:“王,人君也。

    斶,人臣也。

    王曰‘斶前’,亦曰‘王前’,可乎?

    ”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

    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

    ”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

    士贵乎?

    ”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

    ”王曰:“有说乎?

    ”斶曰:“有。

    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

    ’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

    ’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宣王默然不悦。

    左右皆曰:“斶来,斶来!

    大王据千乘之地,而建千石锺,万石虡。

    天下之士,仁义皆来役处;

    辩士并进,莫不来语;

    东西南北,莫敢不服。

    求万物无不备具,而百姓无不亲附。

    今夫士之高者,乃称匹夫,徒步而处农亩,下则鄙野、监门、闾里,士之贱也,亦甚矣!

    ” 斶对曰:“不然。

    斶闻古大禹之时,诸侯万国。

    何则?

    德厚之道,得贵士之力也。

    故舜起农亩,出于岳鄙,而为天子。

    及汤之时,诸侯三千。

    当今之世,南面称寡者,乃二十四。

    由此观之,非得失之策与?

    稍稍诛灭,灭亡无族之时,欲为监门、闾里,安可得而有乎哉?

    是故《易传》不云乎。

    ’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

    据慢骄奢,则凶中之。

    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无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

    ’故曰:‘矜功不立,虚愿不至。

    ’此皆幸乐其名,华而无其实德者也。

    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及今而能虚成名于天下者,无有。

    是以君王无羞亟问,不愧下学;

    是故成其道德而扬功名于后世者,尧、舜、禹、汤、周文王是也。

    故曰:‘无形者,形之君也。

    无端者,事之本也。

    ’夫上见其原,下通其流,至圣人明学,何不吉之有哉!

    老子曰:‘虽贵,必以贱为本;

    虽高,必以下为基。

    是以侯王称孤寡不谷,是其贱必本于?

    ’非夫孤寡者,人之困贱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谓,岂非下人而尊贵士与?

    夫尧传舜,舜传傅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称曰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贵也。

    ”宣王曰:“嗟乎!

    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

    及今闻君子之言,乃今闻细人之行,愿请受为弟子。

    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

    ” 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夫璞不完。

    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得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

    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

    制言者王也,尽忠直言者斶也。

    言要道已备矣,愿得赐归,安行而反臣之邑屋。

    ”则再拜而辞去也。

    斶知足矣,归反朴,则终身不辱也。

    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返璞,则终身不辱。

  • 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币重,郑人病之。

    二月,郑伯如晋。

    子产寓书于子西,以告宣子,曰:“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

    侨也惑之。

    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则诸侯贰;

    若吾子赖之,则晋国贰。

    诸侯贰则晋国坏,晋国贰则子之家坏。

    何没没也?

    将焉用贿?

    夫令名,德之舆也。

    德,国家之基也。

    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

    有德则乐,乐则能久。

    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

    ’有令德也夫!

    ‘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有令名也夫!

    恕思以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

    毋宁使人谓子,子实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

    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

    ”宣子说,乃轻币。

  •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吏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

    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

    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

    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

    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

    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

    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

    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

    诛其可旌,兹谓滥;

    黩刑甚矣。

    旌其可诛,兹谓僭;

    坏礼甚矣。

    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

    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

    何者?

    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

    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

    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

    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

    法其可仇乎?

    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

    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

    ”是惑于礼也甚矣。

    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

    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

    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

    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

    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

    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

    仇之则死。

    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

    ”又安得亲亲相仇也?

    《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

    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

    ”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

    且夫不忘仇,孝也;

    不爱死,义也。

    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

    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

    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

    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

    谨议。

  • 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

    愚而不明,未达其咎。

    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

    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

    何以致此?

    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

    何其民食之寡乏也?

    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

    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

    细大之义,吾未能得其中。

    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土议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

  •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

    ”又闻项羽亦重瞳子。

    羽岂其苗裔邪?

    何兴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

    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

    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

    盖愈穷则愈工。

    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

    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

    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

    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

    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

    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

    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

    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

    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

    ”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

    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

    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

    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

    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

    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

    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

    呜呼!

    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余储。

    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

    盖将吊而更以贺也。

    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

    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

    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

    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

    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

    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能出诸口。

    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

    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

    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

    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

    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

    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

    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

    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

    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

    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

    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

    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

    发策决科者,授子而不栗。

    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

    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

    许不吊灾,君子恶之。

    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

    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章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篇乃并往耳。

    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

    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

    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

    不悉。

    宗元白。

  •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呜呼!

    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

    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

    既又与汝就食江南。

    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

    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

    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

    两世一身,形单影只。

    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

    ”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

    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

    其后四年,而归视汝。

    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

    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

    止一岁,请归取其孥。

    明年,丞相薨。

    吾去汴州,汝不果来。

    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

    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

    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

    呜呼!

    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

    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

    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

    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

    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

    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

    ”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

    其信然邪?

    其梦邪?

    其传之非其真邪?

    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

    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

    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

    未可以为信也。

    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

    呜呼!

    其信然矣!

    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

    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

    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

    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

    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

    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

    ”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

    ”未始以为忧也。

    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

    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

    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

    耿兰之报无月日。

    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

    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

    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

    其然乎?

    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

    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

    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

    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

    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

    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

    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

    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

    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

    其不知也邪?

    呜呼哀哉!

    尚飨!

  • 呜呼!

    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

    燕王,吾所立;

    契丹与吾约为兄弟;

    而皆背晋以归梁。

    此三者,吾遗恨也。

    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

    ”庄宗受而藏之于庙。

    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

    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

    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

    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作《伶官传》。

  •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

    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

    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

    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

    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

    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

    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

    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

    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

    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

    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

    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

    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

    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

    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

    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

    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

    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

    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

    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