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

    虐戾灭秦自项氏;

    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

    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

    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

    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

    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

    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奋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

    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

    岂非天哉?

    岂非天哉?

    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 车驾至临溜自劳军,群臣大会。

    帝谓弇曰:“昔韩信破历下以开基,今将军攻祝阿以发迹,此皆齐之西界,功足相方。

    而韩信袭击已降,将军独拔勍敌,其功乃难于信也。

    又田横烹郦生,及田横降,高帝诏卫尉,不听为仇。

    张步前亦杀伏隆,若步来归命,吾当诏大司徒释其怨。

    又事尤相类也。

    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

    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

    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

    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

    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

    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 陈万年乃朝中重臣也,尝病,召子咸教戒于床下。语至三更,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欲杖之,曰:“乃公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咸叩头谢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万年乃不复言。

  • 鸠曰:“子将安之?”枭曰:“我将东徙。”鸠曰:“何故?”枭曰:“乡人皆恶我鸣。以故东徙。”鸠曰:“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

  •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既绌。

    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

    ”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

    ”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眜。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

    ”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

    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

    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

    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

    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

    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乃作《怀沙》之赋。

    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 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

    锦绣纂组,害女红者也。

    农事伤,则饥之本也;

    女红害,则寒之原也。

    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矣。

    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为天下先。

    不受献,减太官,省繇赋,欲天下务农蚕,素有畜积,以备灾害;

    强毋攘弱,众毋暴寡,老耆以寿终,幼孤得遂长。

    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

    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

    县丞,长吏也,奸法与盗盗,甚无谓也!

    其令二千石修其职!

    不事官职耗乱者,丞相以闻,请其罪。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疆。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

    失意机徵间,辄言毙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

    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

    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

    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

    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

    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

    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子,大夫雍之。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

    《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

    《书》记先王之事,。

    故长于政;

    《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

    《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

    《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

    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

    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

    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

    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

    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

    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

    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

    汤武之隆,诗人歌之。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

    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

    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

    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

    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

    身毁不用矣!

    ”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

    孔子厄陈、蔡,作《春秋》;

    屈原放逐,著《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而论兵法;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