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

    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

    谚曰:“谁为为之?

    孰令听之?

    ”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

    何则?

    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

    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

    请略陈固陋。

    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

    爱施者,仁之端也;

    取予者,义之表也;

    耻辱者,勇之决也;

    立名者,行之极也。

    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

    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

    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

    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

    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

    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

    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

    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

    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

    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

    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

    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

    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

    嗟乎!

    嗟乎!

    如仆尚何言哉!

    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

    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

    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

    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

    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

    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

    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

    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自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

    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

    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

    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

    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

    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

    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

    悲夫!

    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

    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

    素所自树立使然也。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传曰“刑不上大夫。

    ”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

    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

    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

    何者?

    积威约之势也。

    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

    李斯,相也,具于五刑;

    淮阴,王也,受械于陈;

    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

    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

    季布为朱家钳奴;

    灌夫受辱于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

    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势也;

    强弱,形也。

    审矣,何足怪乎?

    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

    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

    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兵法》修列;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

    虽累百世,垢弥甚耳!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

    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

    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

    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

    谨再拜。

  •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

    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

    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

    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

    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

    鲍叔遂进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

    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

    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

    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故论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

    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贵轻重,慎权衡。

    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

    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

    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

    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

    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

    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

    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

    语不及之,即危行。

    国有道,即顺命;

    无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

    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

    弗谢,入闺。

    久之,越石父请绝。

    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

    ”石父曰:“不然。

    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

    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

    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

    ”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

    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

    既而归,其妻请去。

    夫问其故。

    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

    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损。

    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

    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

    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

    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

    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

    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既绌。

    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

    ”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

    ”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眜。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

    ”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

    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

    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

    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

    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

    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乃作《怀沙》之赋。

    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 夫学者载籍极博。

    尤考信于六艺。

    《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

    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

    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

    ”此何以称焉?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齐。

    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

    ”遂逃去。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

    国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

    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左右欲兵之。

    太公曰:“此义人也。

    ”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

    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

    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

    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亦各从其志也。

    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

    ”同明相照,同类相求。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

    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

    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脩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巿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埽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其岁,魏安釐王亦薨。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适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nìng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称大楚。为坛而盟,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qí。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jì,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葛婴至东城,立襄强为楚王。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强,还报。至陈,陈王诛杀葛婴。陈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吴广围荥阳。李由为三川守,守荥阳,吴叔弗能下。陈王征国之豪杰与计,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

    周文,陈之贤人也,尝为项燕军视日,事春申君,自言习兵,陈王与之将军印,西击秦。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军焉。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生,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余日。章邯击,大破之。周文自刭,军遂不战。

    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馀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陈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诛之。柱国曰:“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陈王乃遣使者贺赵,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而封耳子张敖为成都君,趣赵兵,亟入关。赵王将相相与谋曰:“王王赵,非楚意也。楚已诛秦,必加兵於赵。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若楚不胜秦,必重赵。赵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楚已立王,赵又已立王。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原将军立为燕王。”韩广曰:“广母在赵,不可。”燕人曰:“赵方西忧秦,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韩广以为然,乃自立为燕王。居数月,赵奉燕王母及家属归之燕。

    当此之时,诸将之徇地者,不可胜数。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杀狄令,自立为齐王,以齐反击周市。市军散,还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宁陵君咎为魏王。时咎在陈王所,不得之魏。魏地已定,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不肯。使者五反,陈王乃立宁陵君咎为魏王,遣之国。周市卒为相。

    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足以守荥阳,悉精兵迎秦军。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献其首于陈王。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使为上将。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与战,田臧死,军破。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章邯别将击破之,邓说军散走陈。铚人伍徐将兵居许,章邯击破之,伍徐军皆散走陈。陈王诛邓说。

    陈王初立时,陵人秦嘉﹑铚人董譄﹑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陈王闻,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监郯下军。秦嘉不受命,嘉自立为大司马,恶属武平君。告军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听!”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

    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陈胜葬砀,谥曰隐王。

    陈王故涓人将军吕臣为仓头军,起新阳,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

    初,陈王至陈,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阳,入武关。留已徇南阳,闻陈王死,南阳复为秦。宋留不能入武关,乃东至新蔡,遇秦军,宋留以军降秦。秦传留至咸阳,车裂留以徇。

    秦嘉等闻陈王军破出走,乃立景驹为楚王,引兵之方与,欲击秦军定陶下。使公孙庆使齐王,欲与并力俱进。齐王曰:“闻陈王战败,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请而立王!”公孙庆曰:“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且楚首事,当令于天下。”田儋诛杀公孙庆。

    秦左右校复攻陈,下之。吕将军走,收兵复聚。鄱盗当阳君黥布之兵相收,复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复以陈为楚。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楚人谓多为伙,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頉三十家砀,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为治也。犹未足恃也。夫先王以仁义为本,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岂不然哉!吾闻贾生之称曰:

    秦孝公据肴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以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飘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驽,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倔起阡陌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肴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不铦于钩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肴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索隐述赞】天下匈匈,海内乏主,掎鹿争捷,瞻乌爰处。陈胜首事,厥号张楚。鬼怪是凭,鸿鹄自许。葛婴东下,周文西拒。始亲朱房,又任胡武。伙颐见杀,腹心不与。庄贾何人,反噬城父!

  •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

    虐戾灭秦自项氏;

    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

    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

    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

    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

    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

    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奋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

    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

    岂非天哉?

    岂非天哉?

    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

    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

    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

    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

    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

    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

    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於他说。

    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

    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彩,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復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復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官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