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日,愈再拜:天地之滨,大江之坟,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匹俦也。

    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

    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獱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

    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

    然是物也,负其异於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

    若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

    ”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

    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

    其哀之,命也;

    其不哀之,命也;

    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

    阁下其亦怜察之。

  •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

    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

    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

    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

    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

    若是者何哉?

    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

    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

    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

    抑将安而不救欤?

    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

    ”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

    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

    ”愈窃谓之不知言者。

    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

    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

    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

    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

    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

    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

    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乎此。

    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愈再拜。

  •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

    于是公卿设供帐,祖道都门外,车数百辆;

    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

    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相去,归其乡。

    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辆,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

    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

    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

    然吾闻杨侯之去,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

    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

    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

    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

    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

    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

    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

    ”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

    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

    其在斯人欤?

  •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

    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

    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

    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

    ”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

    ”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

    ”律曰:“不讳嫌名。

    ”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蓲’之类是也。

    ”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

    为犯嫌名律乎?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

    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

    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

    曾参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

    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

    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

    将不讳其嫌者乎?

    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

    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

    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

    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

    士君子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

    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

    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

    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

    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

    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

    董生举进士,屡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

    吾知其必有合也。

    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

    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

    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

    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

    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

    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 子厚,讳宗元。

    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

    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

    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

    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

    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

    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

    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

    众谓柳氏有子矣。

    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

    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

    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

    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

    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

    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

    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

    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

    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

    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

    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

    ”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

    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

    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

    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

    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

    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

    且万无母子俱往理。

    ”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

    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呜呼!

    士穷乃见节义。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

    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

    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

    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

    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

    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

    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

    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

    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

    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

    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

    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

    女子二人,皆幼。

    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

    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

    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

    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

    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

    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

    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

    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

    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

    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

    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

    不入于老,则归于佛。

    入于彼,必出于此。

    入者主之,出者奴之;

    入者附之,出者污之。

    噫!

    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

    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

    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

    噫!

    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

    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

    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

    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

    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

    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

    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

    为之君,为之师。

    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

    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

    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

    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

    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

    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

    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剖斗折衡,而民不争。

    ”呜呼!

    其亦不思而已矣。

    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

    何也?

    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

    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

    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

    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

    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

    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

    呜呼!

    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

    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

    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

    ”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

    ”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由是而之焉之谓道。

    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其文:《诗》、《书》、《易》、《春秋》;

    其法:礼、乐、刑、政;

    其民:士、农、工、贾;

    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

    其服:麻、丝;

    其居:宫、室;

    其食:粟米、果蔬、鱼肉。

    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

    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

    以之为人,则爱而公;

    以之为心,则和而平;

    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

    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

    效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

    曰:“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

    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

    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

    其亦庶乎其可也!

  •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毁于随。

    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

    拔去凶邪,登崇畯良。

    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

    爬罗剔抉,刮垢磨光。

    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

    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

    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

    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

    《春秋》谨严,《左氏》浮夸;

    《易》奇而法,《诗》正而葩;

    下逮《庄》、《骚》,太史所录;

    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

    长通于方,左右具宜。

    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

    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暂为御史,遂窜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见治。

    命与仇谋,取败几时。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

    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

    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

    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

    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

    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

    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

    子不知耕,妇不知织;

    乘马从徒,安坐而食。

    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

    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

    动而得谤,名亦随之。

    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

    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

    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

    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

    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

    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

    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

    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

    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

    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

    三日不能,至五日;

    五日不能,至七日;

    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

    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

    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

    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

    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

    其无悔!

  •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

    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

    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

    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

    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

    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

    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

    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

    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

    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

    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

    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

    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

    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

    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

    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

    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

    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

    古人有言:“请自隗始。

    ”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

    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

    虽遇其人,未暇礼焉。

    ”则非愈之所敢知也。

    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

    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

    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惧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