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

    夫冀北马多天下。

    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郡邪?

    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

    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

    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

    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

    大夫乌公,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

    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

    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

    暮取一人焉,拔其尤。

    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

    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

    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

    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

    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

    ”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

    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

    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

    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

    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

    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

    重以周,故不怠;

    轻以约,故人乐为善。

    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

    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

    予,人也。

    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

    ”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

    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

    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

    予,人也。

    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

    ”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

    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

    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

    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

    ”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

    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

    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

    ”取其一,不责其二;

    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

    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

    ”曰:“能善是,是亦足矣。

    ”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

    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

    详,故人难于为善;

    廉,故自取也少。

    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

    ”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

    ”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

    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

    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

    ”举其一,不计其十;

    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

    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

    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

    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

    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

    ”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

    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

    不然,则其畏也。

    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

    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

    ”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

    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

    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

    呜呼!

    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

    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

    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

    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

    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

    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

    不入于老,则归于佛。

    入于彼,必出于此。

    入者主之,出者奴之;

    入者附之,出者污之。

    噫!

    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

    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

    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

    噫!

    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

    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

    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

    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

    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

    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

    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

    为之君,为之师。

    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

    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

    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

    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

    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

    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

    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剖斗折衡,而民不争。

    ”呜呼!

    其亦不思而已矣。

    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

    何也?

    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

    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

    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

    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

    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

    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

    呜呼!

    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

    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

    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

    ”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

    ”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由是而之焉之谓道。

    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其文:《诗》、《书》、《易》、《春秋》;

    其法:礼、乐、刑、政;

    其民:士、农、工、贾;

    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

    其服:麻、丝;

    其居:宫、室;

    其食:粟米、果蔬、鱼肉。

    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

    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

    以之为人,则爱而公;

    以之为心,则和而平;

    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

    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

    效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

    曰:“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

    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

    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

    其亦庶乎其可也!

  • 月日,愈再拜:天地之滨,大江之坟,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匹俦也。

    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

    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獱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

    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

    然是物也,负其异於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

    若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

    ”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

    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

    其哀之,命也;

    其不哀之,命也;

    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

    阁下其亦怜察之。

  •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毁于随。

    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

    拔去凶邪,登崇畯良。

    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

    爬罗剔抉,刮垢磨光。

    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

    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

    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

    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

    《春秋》谨严,《左氏》浮夸;

    《易》奇而法,《诗》正而葩;

    下逮《庄》、《骚》,太史所录;

    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

    长通于方,左右具宜。

    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

    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暂为御史,遂窜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见治。

    命与仇谋,取败几时。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

    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

    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

    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

    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

    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

    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

    子不知耕,妇不知织;

    乘马从徒,安坐而食。

    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

    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

    动而得谤,名亦随之。

    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呜呼!

    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

    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

    既又与汝就食江南。

    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

    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

    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

    两世一身,形单影只。

    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

    ”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

    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

    其后四年,而归视汝。

    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

    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

    止一岁,请归取其孥。

    明年,丞相薨。

    吾去汴州,汝不果来。

    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

    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

    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

    呜呼!

    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

    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

    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

    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

    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

    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

    ”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

    其信然邪?

    其梦邪?

    其传之非其真邪?

    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

    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

    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

    未可以为信也。

    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

    呜呼!

    其信然矣!

    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

    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

    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

    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

    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

    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

    ”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

    ”未始以为忧也。

    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

    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

    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

    耿兰之报无月日。

    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

    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

    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

    其然乎?

    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

    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

    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

    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

    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

    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

    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

    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

    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

    其不知也邪?

    呜呼哀哉!

    尚飨!

  •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

    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

    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

    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

    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

    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

    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

    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

    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

    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

    三日不能,至五日;

    五日不能,至七日;

    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

    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

    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

    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

    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

    其无悔!

  •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

    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

    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

    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

    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

    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

    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

    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

    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

    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

    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

    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

    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

    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

    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

    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

    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

    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

    古人有言:“请自隗始。

    ”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

    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

    虽遇其人,未暇礼焉。

    ”则非愈之所敢知也。

    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

    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

    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惧再拜。

  •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

    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

    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

    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

    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

    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

    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

    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

    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

    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

    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

    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

    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

    退而喜也,以告于人。

    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

    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

    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

    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

    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

    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

    不敏之诛,无所逃避。

    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

    《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

    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

    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

    愈恐惧再拜。

  •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

    有荐石先生者。

    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

    人与之钱,则辞;

    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

    劝之仕,不应。

    坐一室,左右图书。

    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

    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

    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

    ”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

    方今寇聚于恒,师还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

    吾所处地,归输之涂,治法征谋,宜有所出。

    先生仁且勇。

    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

    宵则沫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

    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

    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

    为先生别。

    ”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

    遂以为先生寿。

    ”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

    ”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

    ”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

    ”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

    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