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 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

    奔流疑激电,惊浪似浮霜。

    梦觉灯生晕,宵残雨送凉。

    如何连晓语,只是说家乡?

  •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

    于是公卿设供帐,祖道都门外,车数百辆;

    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

    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相去,归其乡。

    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辆,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

    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

    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

    然吾闻杨侯之去,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

    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

    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

    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

    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

    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

    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

    ”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

    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

    其在斯人欤?

  •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

    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

    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

    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

    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 !

    异哉!

    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易》曰:“云从龙。

    ”既曰:龙,云从之矣。

  •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

    水之无声,风荡之鸣。

    其跃也,或激之;

    其趋也,或梗之;

    其沸也,或炙之。

    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

    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

    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

    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

    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

    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

    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

    伊尹鸣殷,周公鸣周。

    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

    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

    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其弗信矣乎!

    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

    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

    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

    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

    秦之兴,李斯鸣之。

    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

    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

    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

    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

    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

    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

    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

    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

    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

    三子者之鸣信善矣。

    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

    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

    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于天者以解之。

  •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

    有荐石先生者。

    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

    人与之钱,则辞;

    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

    劝之仕,不应。

    坐一室,左右图书。

    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

    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

    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

    ”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

    方今寇聚于恒,师还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

    吾所处地,归输之涂,治法征谋,宜有所出。

    先生仁且勇。

    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

    宵则沫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

    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

    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

    为先生别。

    ”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

    遂以为先生寿。

    ”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

    ”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

    ”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

    ”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

    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 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

    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

  •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

    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

    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

    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

    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

    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

    不入于老,则归于佛。

    入于彼,必出于此。

    入者主之,出者奴之;

    入者附之,出者污之。

    噫!

    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

    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

    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

    噫!

    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

    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

    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

    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

    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

    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

    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

    为之君,为之师。

    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

    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

    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

    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

    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

    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

    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剖斗折衡,而民不争。

    ”呜呼!

    其亦不思而已矣。

    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

    何也?

    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

    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

    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

    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

    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

    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

    呜呼!

    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

    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

    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

    ”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

    ”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由是而之焉之谓道。

    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其文:《诗》、《书》、《易》、《春秋》;

    其法:礼、乐、刑、政;

    其民:士、农、工、贾;

    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

    其服:麻、丝;

    其居:宫、室;

    其食:粟米、果蔬、鱼肉。

    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

    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

    以之为人,则爱而公;

    以之为心,则和而平;

    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

    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

    效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

    曰:“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

    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

    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

    其亦庶乎其可也!

  •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

    重以周,故不怠;

    轻以约,故人乐为善。

    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

    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

    予,人也。

    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

    ”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

    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

    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

    予,人也。

    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

    ”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

    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

    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

    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

    ”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

    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

    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

    ”取其一,不责其二;

    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

    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

    ”曰:“能善是,是亦足矣。

    ”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

    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

    详,故人难于为善;

    廉,故自取也少。

    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

    ”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

    ”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

    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

    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

    ”举其一,不计其十;

    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

    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

    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

    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

    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

    ”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

    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

    不然,则其畏也。

    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

    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

    ”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

    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

    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

    呜呼!

    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

    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

    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

    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

    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

    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

    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

    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

    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

    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

    四海岂尽无虞?

    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

    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

    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

    风俗岂尽敦厚?

    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

    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

    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

    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

    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

    书再上,而志不得通。

    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

    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

    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

    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

    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

    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

    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

    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

    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

    亦惟少垂察焉。

    渎冒威尊,惶恐无已。

    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