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

    怜他飘泊奈他飞。

    澹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

    天涯心事少人知。

  • 北人生而不识菱者,仕于南方,席上啖菱,并壳入口。或曰:“食菱须去壳。”其人自护所短,曰:“我非不知,并壳者,欲以去热也。”问者曰:“北土亦有此物否?”答曰:“前山后山,何地不有?”夫菱生于水而非土产,此坐强不知以为知也。

  • 当薛侯之初令也,珰而虎者,张甚。

    郡邑之良,泣而就逮。

    侯少年甫任事,人皆为侯危。

    侯笑曰:“不然。

    此蒙庄氏所谓养虎者也。

    猝饥则噬人,而猝饱必且负嵎。

    吾饥之使不至怒;

    而饱之使不至骄,政在我矣。

    ”已而果就约。

    至他郡邑,暴横甚,荆则招之亦不至。

    而是时适有播酋之变。

    部使者檄下如雨,计亩而诛,计丁而夫。

    耕者哭于田,驿者哭于邮。

    而荆之去川也迩。

    沮水之余,被江而下,惴惴若不能一日处。

    侯谕父老曰:“是釜中鱼,何能为?

    ”戒一切勿嚣。

    且曰,“奈何以一小逆疲吾赤子!

    ”诸征调皆缓其议,未几果平。

    余时方使还,闻之叹曰:“今天下为大小吏者皆若此,无忧太平矣。

    ”小民无识,见一二官吏与珰相持而击,则群然誉。

    故激之名张,而调之功隐。

    吾务其张而不顾其害,此犹借锋以割耳。

    自古国家之祸,造于小人,而成于贪功幸名之君子者,十常八九。

    故自楚、蜀造祸以来,识者之忧,有深于珰与夷者。

    辟如病人,冀病之速去也,而纯用攻伐之剂,其人不死于病而死于攻。

    今观侯之治荆,激之耶,抑调之耶?

    吏侯一日而秉政,其不以贪功幸名之药毒天下也审矣。

    侯为人丰颐广额,一见知其巨材。

    今年秋以试事分校省闱,首取余友元善,次余弟宗郢。

    元善才识卓绝,其为文骨胜其肌,根极幽彻,非具眼如侯,未有能赏识其俊者。

    余弟质直温文,其文如其人,能不为师门之辱者。

    以此二士度一房,奚啻得五?

    侯可谓神于相士者也。

    侯之徽政,不可枚举。

    略述其大者如此。

    汉庭第治行,讵有能出侯上者?

    侯行矣。

    呜呼。

    使逆珰时不为激而为调,宁至决裂乎?

    谁谓文人无奇识,不能烛几于先也。

  •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

    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

    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

    钓名沽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

    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

    呜呼!

    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

    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

    ”谓非忠可乎?

    及观其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

    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

    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即此而论,让馀徐憾矣。

    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

    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 。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

    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

    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

    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上也。

    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日:“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

    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

    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

    忿必争,争必败;

    骄必傲,傲必亡”。

    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

    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

    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

    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

    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

    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

    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

    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

    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

    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腆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

    噫!

  •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

    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

    我学李白对明月,白与明月安能知!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

    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梅花月满天。

    (梅花 一作:桃花)

  •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

    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

    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

    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

    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

    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

    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

    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

    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

    畏弃璧,则莫如弗予。

    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

    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

    夫璧非赵璧乎?

    而十五城秦宝也。

    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

    大王弗与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

    ”秦王未必不返璧也。

    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

    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

    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

    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

    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

    今耶?

    古耶?

    ”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

    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

    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

    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

    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

    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阳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皆拒不纳。

    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

    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

    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

    悲夫!

  • 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 庭下石榴花乱吐,满地绿阴亭午。

    午睡觉来时自语,悠扬魂梦,黯然情绪,蝴蝶过墙去。

    骎骎娇眼开仍,悄无人至还凝伫。

    团扇不摇风自举,盈盈翠竹,纤纤白苎,不受些儿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