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配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孤貉与鼯鼪?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

    尚飨!

  •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

    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

    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

    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

    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

    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

    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

    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

    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

    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

    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

    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

    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

    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

    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

    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

    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

    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

    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

    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 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

    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

    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貌如玉。

    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

    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

    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

    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

    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

    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 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四岁而孤,母郑,守节自誓,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幼敏悟过人,读书辄成诵。及冠,嶷然有声。修始在滁州,号醉翁,晚更号六一居士。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

  •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尊前 通:樽)

  • 呜呼!

    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

    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

    太夫人守节自誓;

    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

    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

    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

    曰:“毋以是为我累。

    ”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

    吾何恃而能自守邪?

    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

    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

    然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

    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

    ”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

    ”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

    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

    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

    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

    ”吾曰:“生可求乎?

    ”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

    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

    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

    ”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

    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

    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

    呜呼!

    其心厚于仁者邪!

    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汝其勉之!

    夫养不必丰,要于孝;

    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

    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

    又为泰州判官。

    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

    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

    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

    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

    ”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

    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

    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

    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

    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

    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

    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

    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

    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

    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

    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

    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

    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

    ”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