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

    酒酣,请鲁君举觞。

    鲁君兴,避席择言曰:“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齐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熬燔灸,和调五味而进之,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

    ’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

    ’楚王登强台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

    ’今主君之尊,仪狄之酒以;

    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

    左白台而右闾须,南威之美也;

    前夹林而后兰台,强台之乐也。

    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

    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

    ”梁王称善相属。

  •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

    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

    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

    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

    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

    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

    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

    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

    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

    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

    三日不能,至五日;

    五日不能,至七日;

    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

    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

    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

    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

    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

    其无悔!

  •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

    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 将何以报焉?

    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 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

    至於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

    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

    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

    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

    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 。

    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

    客请明日来!

    」即明日, 又不敢不来。

    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

    门者怒曰:「为谁?

    」则曰 :「昨日之客来。

    」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

    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

    」客心耻之 ,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

    」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

    又立向 所立厩中。

    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

    主者曰:「进!

    」则再拜,故迟不起;

    起则上所上寿金。

    主者故不受,则固请。

    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後命吏纳之。

    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

    起则五六揖始出。

    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 无阻我也!

    」门者答揖。

    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 相公厚我,厚我!

    」且虚言状。

    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

    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

    某也贤!

    」闻者亦心许交赞之。

    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

    闲道经其门,则亦掩耳 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怡於长吏,仆则愈 益不顾也。

    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

    」长者闻之,得无厌 其为迂乎?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

    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

    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

  •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

    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

    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

    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

    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俱灭而共亡,无馀处矣。

    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

    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

    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

    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

    唐之末路是已。

    (唐之末路是已 一作:矣)

  • 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

    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

    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

    对曰:“在德不在鼎。

    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

    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

    螭魅罔两,莫能逢之。

    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

    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

    商纣暴虐,鼎迁于周。

    德之休明,虽小,重也。

    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

    天祚明德,有所止。

    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

    周德虽衰,天命未改。

    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

    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

    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

    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

    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

    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

    将行,请予言以为赠。

    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

    」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

    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

    」余闻之,自顾而笑。

    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

    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

    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

    此余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

    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

    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

    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

    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

    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

    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

    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

    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

    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

    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

    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

    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

    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

    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

    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

    曰:“是必有异。

    ”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

    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凌虚。

    ”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

    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

    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

    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

    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

    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

    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

    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

    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

    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

    其故何哉?

    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

    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

    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

    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

    君子则不然。

    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

    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

    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

    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

    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

    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

    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

    周有臣三千,惟一心。

    ”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

    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

    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

    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

    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

    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

    ”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

    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

    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

    然皆乱亡其国。

    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

    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

    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

    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呼!

    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

    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

    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

    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

    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

    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

    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

    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

    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

    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

    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

    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

    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

    而未尝一言及于政。

    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

    问其官,则曰谏议也;

    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

    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

    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

    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

    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

    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

    ”谓禄仕者也。

    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

    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或曰:否,非若此也。

    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

    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

    《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

    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

    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

    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

    不得已而起。

    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

    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

    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

    孜孜矻矻,死而后已。

    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

    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

    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

    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

    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

    时人者,圣贤之身也。

    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

    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

    恶得以自暇逸乎哉?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

    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

    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

    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

    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

    《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

    ”谓其闻而能改之也。

    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

    ”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群季俊秀,皆为惠连;

    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

    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桃花 一作:桃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