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无不得谏者。

    汉兴以来,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

    居是官者,常志其大,舍其细;

    先其急,后其缓;

    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

    彼汲汲於名者,犹汲汲於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

    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灭。

    嘉祐八年,刻於石。

    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

    ”呜呼!

    可不惧哉!

  • 呜呼!

    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

    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

    太夫人守节自誓;

    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

    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

    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

    曰:“毋以是为我累。

    ”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

    吾何恃而能自守邪?

    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

    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

    然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

    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

    ”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

    ”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

    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

    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

    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

    ”吾曰:“生可求乎?

    ”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

    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

    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

    ”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

    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

    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

    呜呼!

    其心厚于仁者邪!

    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汝其勉之!

    夫养不必丰,要于孝;

    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

    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

    又为泰州判官。

    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

    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

    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

    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

    ”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

    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

    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

    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

    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

    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

    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

    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

    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

    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

    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

    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

    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

    ”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

    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

    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

    故其吁俞之声,欢忻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

    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

    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

    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

    当尧之时,皋陶为士。

    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

    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

    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

    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呜呼,尽之矣。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

    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

    过乎仁,不失为君子;

    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

    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

    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

    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

    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

    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

    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

    君子如怒,乱庶遄沮。

    ”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

    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

    《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

    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 凡物皆有可观。

    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哺糟啜醨皆可以醉;

    果蔬草木,皆可以饱。

    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

    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

    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

    是谓求祸而辞褔。

    夫求祸而辞褔,岂人之情也哉?

    物有以盖之矣。

    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

    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

    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

    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

    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

    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

    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

    人固疑余之不乐也。

    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

    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

    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

    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

    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

    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

    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

    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

    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

    惜乎!

    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

    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

    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

    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

    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

    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

    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

    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

    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

    ”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

    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

    ”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

    而吾何为不豫?

    ”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

    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

    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贾生,洛阳之少年。

    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

    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

    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趯然有远举之志。

    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

    是亦不善处穷者也。

    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

    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

    呜呼!

    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

    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

    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

    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

    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

    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

    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

    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

    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

    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

    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

    君亦常慨然自许,欲有所为。

    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

    噫!

    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

    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

    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

    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

    嗟乎!

    彼有所待而不遇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扬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

    夫人李氏。

    子男瓌,不仕;

    璋,真州司户参军;

    琦,太庙斋郎;

    琳,进士。

    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县令陶舜元。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

    呜呼许君!

    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配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孤貉与鼯鼪?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

    尚飨!

  •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

    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

    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

    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

    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

    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

    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

    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

    曰:“是必有异。

    ”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

    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凌虚。

    ”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

    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

    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

    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

    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

    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

    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

    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

    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

    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 轼每读《诗》至《鸱枭》,读《书》至《君奭》,常窃悲周公之不遇。

    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

    夫子曰: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

    ”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

    虽然,不容何病?

    不容然后见君子。

    ”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

    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

    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与乐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

    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

    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斗升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

    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

    诚不自意,获在第二。

    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

    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

    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

    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

    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传》曰:“不怨天,不尤人。

    ”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

    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

    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

    轼愿与闻焉。

  •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

    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

    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

    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

    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

    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

    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

    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

    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

    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

    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

    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

    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

    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

    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

    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

    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

    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

    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

    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