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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

    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

    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

    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

    饥之于食,不待甘旨;

    饥寒至身,不顾廉耻。

    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

    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

    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

    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

    一日弗得而饥寒至。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

    当具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

    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

    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

    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

    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

    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

    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

    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

    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

    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

    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

    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

    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

    窃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

    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

    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

    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俞勤农。

    时有军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宁;

    岁孰且美,则民大富乐矣。

  •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

    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疾,生乎忧者也。

    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

    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

    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

    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

    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

    喜怒哀乐,动人必深。

    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

    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

    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

    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

    风俗饮食异宜。

    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

    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

    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

    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

    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

    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叙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

    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

    《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

    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

    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

    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

    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

    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

    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也,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

    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

    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

    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

    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

    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

    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天下肴乱,高皇帝与诸公倂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

    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

    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

    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

    臣请试言其亲者。

    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

    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

    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无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

    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

    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

    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

    陛下虽贤,谁与领此?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

    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徵矣,其势尽又复然。

    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

    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

    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

    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

    胡不用之淮南、济北?

    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

    韩信倚胡,则又反;

    贯高因赵资,则又反;

    陈狶兵精,则又反;

    彭越用梁,则又反;

    黥布用淮南,则又反;

    卢绾最弱,最后反。

    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

    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

    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

    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

    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

    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

    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

    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不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

    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

    当时大治,后世诵圣。

    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

    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

    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

    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

    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

    惠王之子,亲兄子也;

    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

    上也。

    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

    下也。

    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金絮采缯以奉之。

    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

    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

    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

    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

    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

    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

    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

    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

    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

    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

    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

    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

    白縠之表,薄纨之里, 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

    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且帝之身自衣皁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

    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

    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

    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

    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

    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

    行之二岁,秦俗日败。

    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

    借父耰鉏,虑有德色;

    母取箕帚,立而谇语。

    抱哺其于,与公并倨;

    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

    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

    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

    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

    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

    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

    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

    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

    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

    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

    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

    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

    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

    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

    《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

    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

    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

    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是不疑惑!

    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舩必覆矣。

    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

    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

    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

    秦为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

    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

    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

    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

    保,保其身体;

    傅,传之德义;

    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

    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

    故乃孩子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

    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

    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

    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

    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

    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

    ”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

    学者,所学之官也。

    《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

    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

    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

    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 矣;

    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

    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

    ”及太于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

    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

    习与智长,故切而不媿;

    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

    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

    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

    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

    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

    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

    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

    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

    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岂惟胡亥之性恶哉?

    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

    ”又曰:“前车覆,后车诫。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

    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

    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

    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

    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县于太子;

    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

    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

    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

    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

    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者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

    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

    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

    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

    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

    孔于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

    ”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

    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

    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

    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

    刑罚积而民怨背,札义积而民和亲。

    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

    或道之以德教,或殴之以法令。

    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

    殴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

    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

    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

    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

    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

    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

    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

    是非其明效大验邪!

    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

    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

    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

    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

    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谕也。

    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

    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

    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

    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

    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 刖笞 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

    被戮辱者不泰迫乎?

    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

    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

    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

    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

    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

    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

    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

    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

    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

    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

    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

    顽顿亡耻, 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

    主上有败,则因而挺之矣;

    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

    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

    人主将何便于此?

    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

    俱亡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

    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

    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

    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

    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 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 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

    吾遇子有礼矣。

    ”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

    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

    上设廉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

    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

    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

    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

    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

    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

    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

    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

    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 范雎至秦,王庭迎,谓范雎曰:“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

    今者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

    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

    躬窃闵然不敏。

    ”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

    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曰:“唯唯。

    ”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

    ”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

    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

    若是者,交疏也。

    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

    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

    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

    今臣,羇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

    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

    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

    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伯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焉而死。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

    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无以饵其口,坐行蒲伏,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庐为霸。

    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

    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

    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

    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闇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

    此臣之所恐耳!

    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

    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

    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

    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

    先生奈何而言若此!

    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 晋文公既定襄王于郏,王劳之以地,辞,请隧焉。

    王弗许,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

    其馀,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以顺及天地,无逢其灾害。

    先王岂有赖焉?

    内官不过九御,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祇而已,岂敢厌纵其耳目心腹,以乱百度?

    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临长百姓而轻重布之,王何异之有?

    ”“今天降祸灾於周室,余一人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赏私德,其叔父实应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岂敢有爱也?

    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

    ’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而缩取备物,以镇抚百姓,余一人其流辟於裔土,何辞之有与?

    若犹是姬姓也,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王之职,大物其未可改也。

    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将自至,余何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以忝天下,其若先王与百姓何?

    何政令之为也?

    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

    ”文公遂不敢请,受地而还。

  • 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

    张老曰:“美哉,轮焉!

    美哉,奂焉!

    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

    ”文子曰:“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北面再拜稽首。

    君子谓之善颂善祷。

  • 呜呼!

    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

    燕王,吾所立;

    契丹与吾约为兄弟;

    而皆背晋以归梁。

    此三者,吾遗恨也。

    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

    ”庄宗受而藏之于庙。

    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

    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

    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

    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作《伶官传》。

  •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

    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

    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

    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

    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可恃也。

    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而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

    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

    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

    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

    虽有圣智,不能与谋。

    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

    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

    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

    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而祸斯及矣。

    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

    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

    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

    可不戒哉?

  •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

    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

    盖愈穷则愈工。

    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

    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

    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

    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

    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

    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

    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

    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

    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

    ”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

    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

    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

    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

    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

    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

    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

    呜呼!

    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

    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

    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

    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

    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

    鲍叔遂进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

    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

    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

    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故论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

    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贵轻重,慎权衡。

    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

    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

    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

    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

    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

    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

    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

    语不及之,即危行。

    国有道,即顺命;

    无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

    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

    弗谢,入闺。

    久之,越石父请绝。

    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

    ”石父曰:“不然。

    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

    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

    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

    ”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

    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

    既而归,其妻请去。

    夫问其故。

    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

    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损。

    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

    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

    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

    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

    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

    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