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草树 一作:草木)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朝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 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

    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

  •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

    于是公卿设供帐,祖道都门外,车数百辆;

    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

    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相去,归其乡。

    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辆,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

    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

    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

    然吾闻杨侯之去,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

    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

    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

    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

    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

    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

    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

    ”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

    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

    其在斯人欤?

  • 蜂蝶去纷纷,香风隔岸闻。

    欲知花岛处,水上觅红云。

  • 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押城闉。

    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 子厚,讳宗元。

    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

    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

    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

    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

    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

    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

    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

    众谓柳氏有子矣。

    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

    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

    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

    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

    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

    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

    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

    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

    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

    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

    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

    ”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

    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

    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

    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

    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

    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

    且万无母子俱往理。

    ”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

    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呜呼!

    士穷乃见节义。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

    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

    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

    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

    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

    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

    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

    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

    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

    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

    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

    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

    女子二人,皆幼。

    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

    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

    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

    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

    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

    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

    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

    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

    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

    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

    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

    不入于老,则归于佛。

    入于彼,必出于此。

    入者主之,出者奴之;

    入者附之,出者污之。

    噫!

    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

    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

    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

    噫!

    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

    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

    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

    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

    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

    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

    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

    为之君,为之师。

    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

    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

    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

    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

    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

    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

    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剖斗折衡,而民不争。

    ”呜呼!

    其亦不思而已矣。

    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

    何也?

    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

    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

    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

    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

    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

    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

    呜呼!

    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

    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

    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

    ”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

    ”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由是而之焉之谓道。

    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其文:《诗》、《书》、《易》、《春秋》;

    其法:礼、乐、刑、政;

    其民:士、农、工、贾;

    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

    其服:麻、丝;

    其居:宫、室;

    其食:粟米、果蔬、鱼肉。

    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

    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

    以之为人,则爱而公;

    以之为心,则和而平;

    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

    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

    效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

    曰:“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

    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

    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

    其亦庶乎其可也!

  •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

    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

    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

    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

    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

    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

    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

    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

    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

    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

    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

    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

    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

    而未尝一言及于政。

    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

    问其官,则曰谏议也;

    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

    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

    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

    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

    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

    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

    ”谓禄仕者也。

    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

    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或曰:否,非若此也。

    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

    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

    《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

    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

    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

    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

    不得已而起。

    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

    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

    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

    孜孜矻矻,死而后已。

    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

    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

    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

    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

    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

    时人者,圣贤之身也。

    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

    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

    恶得以自暇逸乎哉?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

    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

    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

    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

    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

    《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

    ”谓其闻而能改之也。

    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

    ”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

    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

    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

    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

    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

    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

    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

    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

    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

    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

    三日不能,至五日;

    五日不能,至七日;

    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

    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

    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

    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

    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

    其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