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湘山晴色远微微,尽日江头独醉归。

    不见两关传露布,尚闻三殿未垂衣。

    边筹自古无中下,朝论于今有是非。

    日暮平沙秋草乱,一双白鸟避人飞。

  • 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适与余近,余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纪?

    己亥之二月也。

  • 当薛侯之初令也,珰而虎者,张甚。

    郡邑之良,泣而就逮。

    侯少年甫任事,人皆为侯危。

    侯笑曰:“不然。

    此蒙庄氏所谓养虎者也。

    猝饥则噬人,而猝饱必且负嵎。

    吾饥之使不至怒;

    而饱之使不至骄,政在我矣。

    ”已而果就约。

    至他郡邑,暴横甚,荆则招之亦不至。

    而是时适有播酋之变。

    部使者檄下如雨,计亩而诛,计丁而夫。

    耕者哭于田,驿者哭于邮。

    而荆之去川也迩。

    沮水之余,被江而下,惴惴若不能一日处。

    侯谕父老曰:“是釜中鱼,何能为?

    ”戒一切勿嚣。

    且曰,“奈何以一小逆疲吾赤子!

    ”诸征调皆缓其议,未几果平。

    余时方使还,闻之叹曰:“今天下为大小吏者皆若此,无忧太平矣。

    ”小民无识,见一二官吏与珰相持而击,则群然誉。

    故激之名张,而调之功隐。

    吾务其张而不顾其害,此犹借锋以割耳。

    自古国家之祸,造于小人,而成于贪功幸名之君子者,十常八九。

    故自楚、蜀造祸以来,识者之忧,有深于珰与夷者。

    辟如病人,冀病之速去也,而纯用攻伐之剂,其人不死于病而死于攻。

    今观侯之治荆,激之耶,抑调之耶?

    吏侯一日而秉政,其不以贪功幸名之药毒天下也审矣。

    侯为人丰颐广额,一见知其巨材。

    今年秋以试事分校省闱,首取余友元善,次余弟宗郢。

    元善才识卓绝,其为文骨胜其肌,根极幽彻,非具眼如侯,未有能赏识其俊者。

    余弟质直温文,其文如其人,能不为师门之辱者。

    以此二士度一房,奚啻得五?

    侯可谓神于相士者也。

    侯之徽政,不可枚举。

    略述其大者如此。

    汉庭第治行,讵有能出侯上者?

    侯行矣。

    呜呼。

    使逆珰时不为激而为调,宁至决裂乎?

    谁谓文人无奇识,不能烛几于先也。

  •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

    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

    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

    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

    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

    未几而摇手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

    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

    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

    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

    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

    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

    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

    而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

    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

    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

    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

    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

    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

    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

    ”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

    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

    今耶?

    古耶?

    ”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

    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

    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

    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

    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

    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阳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皆拒不纳。

    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

    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

    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

    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