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生允修借书。随园主人授以书,而告之曰: 书非借不能读也。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假焉,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见之矣。”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尔。
余幼好书,家贫难致。有张氏藏书甚富。往借,不与,归而形诸梦。其切如是。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素蟫灰丝时蒙卷轴。然后叹借者之用心专,而少时之岁月为可惜也!
今黄生贫类予,其借书亦类予;惟予之公书与张氏之吝书若不相类。然则予固不幸而遇张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必专,而其归书也必速。为一说,使与书俱。
阁于山与湖之间,山围如屏,湖绕如带,山与湖交相袭也。
虞山,嶞山也。
蜿蜒西属,至是则如密如防,环拱而不忍去。
西湖连延数里,缭如周墙。
湖之为陂为寖 者,弥望如江流。
山与湖之形,经斯地也,若胥变焉。
阁屹起平田之中,无垣屋之蔽,无藩离之限,背负云气,胸荡烟水,阴阳晦明,开敛变怪,皆不得遁去豪末。
阁既成,主人与客,登而乐之,谋所以名其阁者。
主人复于客曰:“客亦知河伯之自多于水乎?
今吾与子亦犹是也。
尝试与子直前楹而望,阳山箭缺,累如重甗。
吴王拜郊之 台,已为黍离荆棘矣。
逦迤而西,江上诸山,参错如眉黛,吴海国、康蕲国之壁垒,亦已荡为江流矣。
下上千百年,英雄战争割据,杳然不可以复迹,而况于斯阁 欤?
又况于吾与子以眇然之躯,寄于斯阁者欤?
吾与子登斯阁也,欣然骋望,举酒相属,已不免哑然自笑,而何怪于人世之还而相笑与?
”客曰:“不然。
于天地之间有山与湖,于山与湖之间有斯阁,于斯阁之中有吾与子。
吾与子相与晞朝阳而浴夕月,钓清流而弋高风,其视人世之区区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吓也为何如哉?
吾闻之,万物莫不然,莫不非。
因其所非而非之,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少仲尼而轻伯夷,因其所然而然之,则夫夔蚿之相怜,鯈鱼之出游,皆动乎天机而无所待也。
吾与子之相乐也,人世之相笑也,皆彼是之两行也,而又何间焉?
”主人曰:“善哉!
吾不能辩也。
”姑以秋水名阁,而书之以为记。
崇祯四年三月初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