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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 虞山去吴城才百里,屡欲游,未果。

    辛丑秋,将之江阴,舟行山下,望剑门入云际,未及登。

    丙午春,复如江阴,泊舟山麓,入吾谷,榜人诡云:“距剑门二十里。

    ”仍未及登。

    壬子正月八日,偕张子少弋、叶生中理往游,宿陶氏。

    明晨,天欲雨,客无意往,余已治筇屐,不能阻。

    自城北沿缘六七里,入破山寺,唐常建咏诗处,今潭名空心,取诗中意也。

    遂从破龙涧而上,山脉怒坼,赭石纵横,神物爪角痕,时隐时露。

    相传龙与神斗,龙不胜,破其山而去。

    说近荒惑,然有迹象,似可信。

    行四五里,层折而度,越峦岭,跻蹬道,遂陟椒极。

    有土坯磈礧,疑古时冢,然无碑碣志谁某。

    升望海墩,东向凝睇。

    是时云光黯甚,迷漫一色,莫辨瀛海。

    顷之,雨至,山有古寺可驻足,得少休憩。

    雨歇,取径而南,益露奇境:龈腭摩天,崭绝中断,两崖相嵌,如关斯劈,如刃斯立,是为剑门。

    以剑州、大剑、小剑拟之,肖其形也。

    侧足延,不忍舍去。

    遇山僧,更问名胜处。

    僧指南为太公石室;

    南而西为招真宫,为读书台;

    西北为拂水岩,水下奔如虹,颓风逆施,倒跃而上,上拂数十丈,又西有三杳石、石城、石门,山后有石洞通海,时潜海物,人莫能名。

    余识其言,欲问道往游,而云之飞浮浮,风之来冽冽,时雨飘洒,沾衣湿裘,而余与客难暂留矣。

    少霁,自山之面下,困惫而归。

    自是春阴连旬,不能更游。

    噫嘻!

    虞山近在百里,两经其下,为践游屐。

    今之其地矣,又稍识面目,而幽邃窈窕,俱未探历。

    心甚怏怏。

    然天下之境,涉而即得,得而辄尽者,始焉欣欣,继焉索索,欲求余味,而了不可得,而得之甚艰,且得半而止者,转使人有无穷之思也。

    呜呼!

    岂独寻山也哉!

  • 金陵自北门桥西行二里,得小仓山,山自清凉胚胎,分两岭而下,尽桥而止。

    蜿蜒狭长,中有清池水田,俗号干河沿。

    河未干时,清凉山为南唐避暑所,盛可想也。

    凡称金陵之胜者,南曰雨花台,西南曰莫愁湖,北曰钟山,东曰冶城,东北曰孝陵,曰鸡鸣寺。

    登小仓山,诸景隆然上浮。

    凡江湖之大,云烟之变,非山之所有者,皆山之所有也。

    康熙时,织造隋公当山之北巅,构堂皇,缭垣牖,树之荻千章,桂千畦,都人游者,翕然盛一时,号曰随园。

    因其姓也。

    后三十年,余宰江宁,园倾且颓弛,其室为酒肆,舆台嚾呶,禽鸟厌之不肯妪伏,百卉芜谢,春风不能花。

    余恻然而悲,问其值,曰三百金,购以月俸。

    茨墙剪园,易檐改途。

    随其高,为置江楼;

    随其下,为置溪亭;

    随其夹涧,为之桥;

    随其湍流,为之舟;

    随其地之隆中而欹侧也,为缀峰岫;

    随其蓊郁而旷也,为设宧窔。

    或扶而起之,或挤而止之,皆随其丰杀繁瘠,就势取景,而莫之夭阏者,故仍名曰随园,同其音,易其义。

    落成叹曰:“使吾官于此,则月一至焉;

    使吾居于此,则日日至焉。

    二者不可得兼,舍官而取园者也。

    ”遂乞病,率弟香亭、甥湄君移书史居随园。

    闻之苏子曰:“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

    ”然则余之仕与不仕,与居兹园之久与不久,亦随之而已。

    夫两物之能相易者,其一物之足以胜之也。

    余竟以一官易此园,园之奇,可以见矣。

    己巳三月记。

  •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

    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

    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

    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

    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

    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

    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

    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

    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

    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

    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

    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

    未几而摇手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

    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

    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

    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

    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

    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

    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

    而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

    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

    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

    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

    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

    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

    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

    ”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

    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

    王问玉曰:“此何气也?

    ”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

    ”王曰:“何谓朝云?

    ”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

    为高唐之客。

    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

    ’王因幸之。

    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旦朝视之,如言。

    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王曰:“朝云始楚,状若何也?

    ”玉对曰:“其始楚也,榯兮若松榯;

    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衭鄣日,而望所思。

    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

    湫兮如风,凄兮如雨。

    风止雨霁,云无所处。

    ”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

    ”玉曰:“可。

    ”王曰:“其何如矣?

    ”玉曰:“高矣显矣,临望远矣。

    广矣普矣,万物祖矣。

    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

    ”王曰:“试为寡人赋之!

    ”玉曰:“唯唯!

    ”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

    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

    登巉巗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

    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

    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

    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上。

    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

    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

    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

    砾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

    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

    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

    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

    虎豹豺兕,失气恐喙;

    雕鹗鹰鹞,飞扬伏窜。

    股战胁息,安敢妄挚。

    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鱣鮪,交积纵横。

    振鳞奋翼,蜲蜲蜿蜿。

    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

    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

    榛林郁盛,葩华覆盖;

    双椅垂房,纠枝还会。

    徙靡澹淡,随波闇蔼;

    东西施翼,猗狔丰沛。

    绿叶紫裹,丹茎白蒂。

    纤条悲鸣;

    声似竽籁;

    清浊相和,五变四会。

    感心动耳,回肠伤气;

    孤子寡妇,寒心酸鼻。

    长吏隳官,贤士失志;

    愁思无已,叹息垂泪。

    登高远望,使人心瘁;

    盘岸巑,裖陈皑皑。

    磐石险峻,倾崎崖。

    巌岖参差,纵横相追。

    陬互横啎,背穴偃蹠。

    交加累积,重叠增益。

    状若砾柱,杂巫山下;

    仰视山巅,肃何千千。

    炫燿虹蜺,俯视峥嵘,窐寥窈冥,不见其底,虚闻松声。

    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

    悠悠忽忽,怊怅自失。

    使人心动,无故自恐。

    賁育之断,不能为勇。

    卒愕异物,不知所出。

    纵纵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

    状似走兽,或象飞禽。

    谲诡奇伟,不可究陈。

    上至观侧,地盖底平。

    箕踵漫衍,芳草罗生。

    秋兰茝蕙,江离载青。

    青荃射干,揭车苞并。

    薄草靡靡,聮延夭夭,越香掩掩;

    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

    王鴡鸝黄,正冥楚鸠。

    秭归思妇,垂鸡高巢。

    其鸣喈喈,当年遨游。

    更唱迭和,赴曲随流。

    有方之士,羡门高谿。

    上成郁林,公乐聚榖。

    进纯牺,祷琁室。

    醮诸神,礼太一。

    传祝已具,言辞已毕。

    王乃乘玉舆,驷仓螭,垂旒旌;

    旆合谐。

    紬大絃而雅声流,冽风过而增悲哀。

    于是调讴,令人惏悽,胁息曾。

    于是乃纵猎者,基趾如星,传言羽猎;

    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不倾。

    涉莽莽,驰苹苹。

    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

    何节奄忽,蹄足灑血。

    举功先得,获车已实。

    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

    差时择日,简舆玄服。

    建云旆,蜺为旌,翠为盖。

    风起云止,千里而逝。

    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

    延年益寿千万岁。

  • 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

    就郡言,灵隐寺为尤。

    由寺观,冷泉亭为甲。

    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

    高不倍寻,广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胜概,物无遁形。

    春之日,吾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

    夏之夜,吾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析酲,起人心情。

    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

    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

    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

    矧又潺湲洁沏,粹冷柔滑。

    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

    潜利阴益,可胜言哉!斯所以最余杭而甲灵隐也。

    杭自郡城抵四封,丛山复湖,易为形胜。

    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君造虚白亭,有韩仆射皋作候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有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

    于是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谓佳境殚矣,能事毕矣。

    后来者虽有敏心巧目,无所加焉。

    故吾继之,述而不作。

    长庆三年八月十三日记。

  • 始得西山宴游记自余为僇人,居是州。

    恒惴慄。

    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

    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

    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

    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

    意有所极,梦亦同趣。

    觉而起,起而归。

    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

    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上。

    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

    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

    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

    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

    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是岁,元和四年也。

    钻鉧潭记钻鉧潭,在西山西。

    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

    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

    流沫成轮,然后徐行。

    其清而平者,且十亩。

    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

    ”予乐而如其言。

    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潀然。

    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

    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钻鉧潭西小丘记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有得钻鉧潭。

    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

    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

    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

    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

    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

    ”问其价,曰:“止四百。

    ”余怜而售之。

    李深源、元克已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

    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

    嘉木立,美竹露。

    奇石显。

    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

    枕席而卧,则清冷冷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古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

    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

    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

    而我与深源、克已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

    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

    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

    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

    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

    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

    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记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钻鉧潭。

    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

    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

    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为“渴”。

    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

    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

    舟行若穷,忽而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

    其旁多岩词,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樟柚,草则兰芷。

    又有奇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飃葳蕤,与时推移。

    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焉,出而传于世。

    其地主袁氏。

    故以名焉。

    石渠记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

    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

    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

    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

    踰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

    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

    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倏鱼。

    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

    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

    风摇其巅,韵动崖谷。

    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

    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釃而盈。

    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鷁渠至大石。

    十月十九日,踰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石涧记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

    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

    若床若堂,若陈筳席,若限阃奥。

    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

    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

    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

    翠羽之水,龙鳞之石,均荫其上。

    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

    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

    得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

    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

    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

    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小石城山记自西山道口径北踰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

    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

    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

    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

    环之可上,望甚远。

    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奇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也。

    噫!

    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

    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

    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

    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

    是二者余未信之。

  •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

    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记,著于竹帛;

    唇腐齿落,服膺而不可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

    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

    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

    意者尚有遗行邪?

    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故非子之所能备。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

    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擒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

    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得行焉。

    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仓麋,泽及后世,子孙长享。

    今则不然:圣帝德流,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

    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

    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

    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

    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

    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

    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

    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

    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

    悉力慕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

    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

    传曰:‘天下无害,虽有圣人,无所施才;

    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

    ’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

    《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苟能修身,何患不荣!

    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

    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

    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学敏行,而不敢怠也。

    譬若鹡鸰,飞且鸣矣。

    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

    ’‘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

    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

    ”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冕而前旒,所以蔽明;

    黈纩充耳,所以塞聪。

    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枉而直之,使自得之;

    优而柔之,使自求之;

    揆而度之,使自索之。

    盖圣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

    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块然无徒,廓然独居;

    上观许山,下察接舆;

    计同范蠡,忠合子胥;

    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

    子何疑于予哉?

    若大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

    所欲必得,功若丘山;

    海内定,国家安;

    是遇其时者也,子又何怪之邪?

    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筵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

    犹是观之,譬由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

    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也。

  • 岁在壬午,余与晦木泽望入四明,自雪窦返至过云。

    雰霭淟浊,蒸满山谷,云乱不飞,瀑危弗落,遐路窈然。

    夜行撤烛,雾露沾衣,岚寒折骨,相视褫气。

    呼嗟咽续,忽尔冥霁地表。

    云敛天末,万物改观,浩然目夺。

    小草珠圆,长条玉洁,珑松插于幽篁,缨络缠于萝阙。

    琮俯仰,金奏石搏。

    虽一叶一茎之微,亦莫不冰缠而雾结。

    余愕眙而叹曰:“此非所谓木冰乎?

    春秋书之,五行志之,奈何当吾地而有此异也?

    ”言未卒,有居僧笑于傍曰:“是奚足异?

    山中苦寒,才入冬月,风起云落,即冻飘山,以故霜雪常积也。

    ” 盖其地当万山之中,嚣尘沸响,扃人间。

    屯烟佛照,无殊阴火之潜,故为葕阳之所不入。

    去平原一万八千丈,刚风疾轮,侵铄心骨。

    南箕哆口,飞廉弭节;

    土囊大隧,所在而是。

    故为勃郁烦冤之所不散,溪回壑转,蛟螭蠖蛰,山鬼窈窕,腥风之冲动,震瀑之敲嗑。

    天呵地吼,阴崖冱穴,聚雹堆冰,故为玄冥之所长驾;

    群峰灌顶,北斗堕脅,藜蓬臭蔚,虽焦原竭泽,巫吁魃舞。

    常如夜行秋爽,故为曜灵之所割匿。

    且其怪松入枫,礜石罔草,碎碑埋甎,枯胔碧骨,皆足以兴吐云雨。

    而仙宫神治,山岳炳灵,高僧悬记,冶鸟木客,窅崒幽深。

    其气皆敛而不扬,故恒寒而无燠。

    余乃喟然曰:“嗟乎!

    同一寒暑,有不听命于造化之地;

    同一过忒,有无关于吉凶之占。

    居其间者,亦岂无凌峰掘药,高言畸行,无与于人世治乱之数者乎?

    ”余方龃龉世度,将欲过而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