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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无不得谏者。

    汉兴以来,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

    居是官者,常志其大,舍其细;

    先其急,后其缓;

    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

    彼汲汲於名者,犹汲汲於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

    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灭。

    嘉祐八年,刻於石。

    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

    ”呜呼!

    可不惧哉!

  • 经,常道也。

    其在于天,谓之命;

    其赋于人,谓之性。

    其主于身,谓之心。

    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

    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

    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

    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

    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

    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

    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

    以言其条理节文之着焉,则谓之《礼》;

    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

    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焉,则谓之《春秋》。

    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

    夫是之谓六经。

    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

    《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

    《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

    《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

    《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

    《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

    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

    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

    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

    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着焉,所以尊《礼》也;

    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

    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由之富家者支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

    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

    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

    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

    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

    」何以异于是?

    呜呼!

    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

    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

    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

    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

    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另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

    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

    呜呼!

    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 夫学者载籍极博。

    尤考信于六艺。

    《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

    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

    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

    ”此何以称焉?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齐。

    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

    ”遂逃去。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

    国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

    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左右欲兵之。

    太公曰:“此义人也。

    ”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

    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

    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

    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亦各从其志也。

    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

    ”同明相照,同类相求。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

    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

    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

    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

    洎乎晚节,秽乱春宫。

    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

    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

    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

    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呜呼!

    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

    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

    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

    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

    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

    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

    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

    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

    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

    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

    以此制敌,何敌不摧;

    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

    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

    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

    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

    饥之于食,不待甘旨;

    饥寒至身,不顾廉耻。

    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

    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

    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

    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

    一日弗得而饥寒至。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

    当具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

    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

    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

    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

    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

    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

    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

    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

    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

    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

    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

    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

    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

    窃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

    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

    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

    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俞勤农。

    时有军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宁;

    岁孰且美,则民大富乐矣。

  •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

    今耶?

    古耶?

    ”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

    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

    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

    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

    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

    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阳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皆拒不纳。

    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

    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

    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

    悲夫!

  •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

    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

    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

    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

    ”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

    ”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

    ”律曰:“不讳嫌名。

    ”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蓲’之类是也。

    ”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

    为犯嫌名律乎?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

    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

    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

    曾参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

    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

    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

    将不讳其嫌者乎?

    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

    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

    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

    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

    士君子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

    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

    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

    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

    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

    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

    先王耀德不观兵。

    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

    观则玩,玩则无震。

    是故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

    我求懿德,肆于时夏。

    允王保之。

    ’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

    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

    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

    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翟之间。

    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纂修其绪,修其训典;

    朝夕恪勤,守以惇笃,奉以忠信,奕世戴德,不忝前人。

    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

    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

    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

    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

    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

    有不祭,则修意;

    有不祀,则修言;

    有不享,则修文;

    有不贡,则修名;

    有不王,则修德。

    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

    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

    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

    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又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

    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今自大毕、伯士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

    吾闻夫犬戎树椁,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

    ”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

    自是荒服者不至。

  •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

    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

    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

    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

    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

    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

    李斯竭忠,胡亥极刑。

    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

    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何则?

    知与不知也。

    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

    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

    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

    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

    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

    何则?

    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

    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

    甯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

    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

    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

    何则?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

    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

    公听并观,垂明当世。

    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

    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

    何则?

    欲善亡厌也。

    夫晋文亲其雠,强伯诸侯;

    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则?

    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

    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呔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

    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

    无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祗怨结而不见德;

    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

    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

    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

    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

    何则?

    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谄谀之辞,牵帷廧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

    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

    邑号朝歌,墨子回车。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 呜呼!

    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

    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

    太夫人守节自誓;

    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

    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

    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

    曰:“毋以是为我累。

    ”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

    吾何恃而能自守邪?

    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

    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

    然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

    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

    ”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

    ”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

    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

    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

    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

    ”吾曰:“生可求乎?

    ”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

    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

    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

    ”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

    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

    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

    呜呼!

    其心厚于仁者邪!

    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汝其勉之!

    夫养不必丰,要于孝;

    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

    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

    又为泰州判官。

    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

    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

    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

    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

    ”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

    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

    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

    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

    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

    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

    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

    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

    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

    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

    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

    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

    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

    ”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