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风,顽固地逆吹着江水,狂荡地逆流着,而那大木船衰弱而又懒惰沉湎而又笨重,而那纤夫们正面着逆吹的风正面着逆流的江水在三百尺远的一条纤绳之前又大大地——跨出了一寸的脚步!
……风,是一个绝望于街头的老人伸出枯僵成生铁的老手随便拉住行人(不让再走了)要你听完那永不会完的破落的独白,江水,是一支生吃活人的卐字旗麾下的钢甲军队集中攻袭一个据点要给它尽兴的毁灭而不让它有一步的移动!
但是纤夫们既逆着那逆吹的风更逆着那逆流的江水。
大木船活够了两百岁了的样子,活够了的样子污黑而又猥琐的,灰黑的木头处处蛀蚀着木板坼裂成黑而又黑的巨缝(里面像有阴谋 和臭虫在做窠的)用石灰、竹丝、桐油捣制的膏深深地填嵌起来 (填嵌不好的),在风和江水里像那生根在江岸的大黄桷树,动也——真懒 得动呢自己不动影子也不动(映着这影子的水波也 几乎不流动起来)这个走天下的老江湖快要在这宽阔的江面上躺下来睡觉了(毫不 在乎呢),中国的船啊!
古老而又破漏的船啊!
而船仓里有五百担米和谷五百担粮食和种子五百担,人底生活的资料和大地底第二次的春底胚胎,酵母,纤夫们底这长长的纤绳和那更长更长的道路,不过为的这个!
一绳之微紧张地拽引着作为人和那五百担粮食和种子之间的力的有机联系,紧张地——拽引着前进啊;
一绳之微用正确而坚强的脚步给大木船以应有的方向(像走回家的路一样有一个确信而又满意的方向):向那炊烟直立的人类聚居的、繁殖之处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向那和天相接的迷茫一线的远方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向那一轮赤赤地炽火飞爆的清晨的太阳!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偻伛着腰匍匐着屁股坚持而又强进!
四十五度倾斜的铜赤的身体和鹅卵石滩所成的角度动力和阻力之间的角度,互相平行地向前的天空和地面,和天空和地面之间的人底昂奋的脊椎骨昂奋的方向向历史走的深远的方向,动力一定要胜利而阻力一定要消灭!
这动力是创造的劳动力和那一团风暴的大意志力。
脚步是艰辛的啊有角的石子往往猛锐地楔入厚茧皮的脚底多纹的沙滩是松陷的,走不到末梢的鹅卵石底堆积总是不稳固地滑动着(滑头滑脑地滑动着),大大的岸岩权威地当路耸立(上面的小树和草是它底一脸威严的大胡子)——禁止通行!
走完一条路又是一条路越过一个村落又是一个村落,而到了水急滩险之处哗噪的水浪强迫地夺住大木船人半腰浸入洪怒的水沫飞漩的江水去小山一样扛抬着去鲸鱼一样拖拉着用了那最大的力和那最后的力动也不动——几个纤夫徒然振奋地大张着两臂(像斜插在地上的十字架了)他们决不绝望而用背退着向前硬走,而风又是这样逆向的而江水又是这样逆向的啊!
而纤夫们,他们自己骨头到处格格发响像会片片迸碎的他们自己小腿胀重像木柱无法挪动自己底辛劳和体重和自己底偶然的一放手的松懈那无聊的从愤怒来的绝望和可耻的从畏惧来的冷淡居然——也成为最严重的一个问题但是他们——那人和群那人底意志力那坚凝而浑然一体的群那群底坚凝成钢铁的集中力——于是大木船又行动于绿波如笑的江面 了。
一条纤绳整齐了脚步(像一队向召集令集合去的老兵),脚步是严肃的(严肃得有沙滩上的晨霜底那种调子)脚步是坚定的(坚定得几乎失去人性了的样子)脚步是沉默的(一个一个都沉默得像铁铸的男子)一条纤绳维系了一切大木船和纤夫们粮食和种子和纤夫们力和方向和纤夫们纤夫们自己——一个人,和一个集团,一条纤绳组织了脚步组织了力组织了群组织了方向和道路,——就是这一条细细的、长长的似乎很单薄的苎 麻的纤绳。
前进——强进!
这前进的路同志们!
并不是一里一里的也不是一步一步的而只是——一寸一寸那么的,一寸一寸的一百里一寸一寸的一千里啊!
一只乌龟底竞走的一寸一只蜗牛底最高速度的一寸啊!
而且一寸有一寸的障碍的或者一块以不成形状为形状的岩石或者一块小讽刺一样的自己已经破碎的石子或者一枚从三百年的古墓中偶然给兔子掘出 的锈烂钉子,……但是一寸的强进终于是一寸的前进啊一寸的前进是一寸的胜利啊,以一寸的力人底力和群底力直迫近了一寸那一轮赤赤地炽火飞爆的清晨的太阳!
1941年11月5日,方林公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