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鞭炮再次响起,礼花升得更高,这一次高过了人们所能望见的星星。
而我在灯下读着奥登:十四行的担架,一个脸部肌肉下垂的老人,像下赌注一样,在时间的轮回中押着韵。
忽然我想到他来过中国,他乘坐的军用吉普仍奔驰在神圣抗战的尘灰里。
而那是另一个人,一个声音执拗地说,那是另一种照耀我们的历史。
那么,读吧。
今夜,在持续不断的鞭炮声中,我们会来到一种更古老的黑暗里,今夜会是另一个人,在灯下读着我们的一生。
二隔洋打来的电话:儿子。
他的声音仍是那么孩子气,但他已学会了某种迟疑。
他和他的父亲,已有了一种用太平洋不能丈量的距离。
而我该怎样表达我的爱?
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完全不想理解父辈的痛苦,犹如完全不能理解一件蠢行。
孩子们在长大,时间已使你的爱变为一种徒劳——那么荒谬,那么致命。
从什么时候,你已习惯了在孤独和思念中对一个从不存在的人讲话?
从什么时候,当那古老的惩罚落在头上,你竟觉得这也是一种人生的完成?
三鞭炮在继续,礼花在升起,取悦于天空,或愤怒于它广漠的虚无。
这里是上苑,昔日皇家的果园,百年柿树在霜寒中透出了它那不可能的黑;
这里是北京以北,在这里落户的人们当童年的银河再次横过他们的屋顶,这才意识到自己永远成了异乡人;
这里是乡土中国,随时间而来的不是智慧,而是更执着的迷信——又是大年三十,一个个无神论者连夜贴出门联迎接财神;
而你,却梦见新建的房子泥灰剥落,砖石活动,时间的脱落的牙齿。
四徒劳的爱,只有你把我留住,徒劳的写作,只有你有时给我带来节日。
当鞭炮和礼花变得更猛、更为密集时,你就有了一种风暴眼中的宁静。
但这不是宁静,而是一种虚空,在这种静中你有了一种更大的恐惧。
伟大的生命之树,请让我开放我的花朵,伟大的生命之树,请召唤你的鸟儿。
或是索性用雪来充填,让一场无休止的雪,宣告你的徒劳——当大地的黑色完全消失时,那才是你在词中开始跋涉,或当空听到一种歌声的时候……五干旱的冬天。
朋友们来来往往,谈论着诗歌,或乡间的新鲜空气。
他们有的驱车来,有的打的来,一个个比十年前更有钱、更有名。
不错,“诗歌是一个想象的花园”,但其中癞蛤蟆的叫声为什么不能愤怒地响起?
我目送着人们离去,回到大气污染屋下,回到那个于我已日渐陌生的城里。
“我已不再属于这个时代”,这样很好,这使你有可能想象但丁回首眺望佛罗伦萨的那一瞬;
这使你有可能属于这个漫长的冬夜:它在等待着你。
六春节过后,这里又会出现寂静,乡村的人们,会忍受世世代代的寂寞。
冰雪会融化,布谷鸟会归来,放蜂人会把他们的家挪到山坡上;
莫妮卡也会从德国到来,并为我的院子带来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籽;
一枝隔年种的桃花也许会像梦一样开在窗前。
但是,有什么已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是在去年秋天,那是一排南飞的大雁,那是飞向远空的生灵,那是语言的欢乐:它们歌唱,它们变换队列,它们已永远从你的视线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