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皮肤,沾满尘埃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干枯龟裂象一件肮脏沉重的盔甲逼迫我们承担我渴望皮肤如枯叶般,剥落渴望思想裸着她美丽的胴体纯净站立宛若岩洞里的融柱晶莹地微笑我将象只脱壳的新蛹睁开湿润的眼睛寻找兄弟与他交谈并相亲共同啃嗜绿色的桑叶轻盈地歌唱飞翔
我们的皮肤,沾满尘埃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干枯龟裂象一件肮脏沉重的盔甲逼迫我们承担我渴望皮肤如枯叶般,剥落渴望思想裸着她美丽的胴体纯净站立宛若岩洞里的融柱晶莹地微笑我将象只脱壳的新蛹睁开湿润的眼睛寻找兄弟与他交谈并相亲共同啃嗜绿色的桑叶轻盈地歌唱飞翔
水可以拯救这些窒息的粗粝,水是忧愁的。
她从冰冷的月光下的岩石流来,她知道地层温热的焦躁,银色的流流向广阔的四方,让我们朗畅的哭泣跟随午夜里她的抑扬。
白昼我们是可怕地愚昧和懦弱,现在才勇敢,凝视着纯净的自我在升起中战栗,他修长的肢体伸展在绝望地温柔的梦里,喃喃地诉说着坚决而庄严的一种抗议。
让她流过来,梳去我们的尘埃,那变灰而归入泥土的只是一个惶惑的命题,我要在飘去而终于沉落之前十分清醒,流过来,让你甜蜜的波纹溶入那美丽的“痛苦”的化身。
我存在了,在这一瞬,银色的颗粒轻轻地填满我全部的空隙,一点固执的惊愕,它渐渐庞大而遮盖,像一滴致命的药剂,载我微笑地去一片宁静的大海。
之一让我们扯乱头发,用冰冷的颊证明我们的瘦削,你的梳双辫的日子远了。
让我们说:从前的眼睛,从前的腰身曾经是怎样的细。
但是时间的把戏却使我们快乐:应该是流泪却换来秘密的欣喜。
你,你是黄昏里太白的衣角,嬉笑着,却又有异样的缄默。
我们已无需在树旁等候,无需有不寐的街角的分别,我们并合,我们看各自眼里的笑。
或者窘迫,我们上菜市去任受同样的欺凌。
我们回来又同样地胜利——因为我们已经超越。
之二今夜这野地惊吓了我。
唯有爱情象它一样的奇美,一样的野蛮和原始。
我要找着你,让你的身子温暖了我的。
我们都不曾有太多的教养,修建得如那私家的草地,给围墙安全地拦住了。
我们是河水,在长林茂草,在乱石里回旋。
因此而我更痴心,你的眼睛更黑,你的,也是我的,泪水更多更快乐。
我们任性而又骄傲,扬着头走过这些拘束的羊群人群。
然而我们的单纯却已受染,你看你的衣衫,我的尘土。
之三我爱灭掉电灯,看烛光下你脸上的平静和寂寞,还有你的手势。
那样要强,却又异样地羞。
这是你的真实。
我曾在所有的图书里看见你。
幻觉更纯净,加了你胸膛的热,在我冷冷的饥饿里,安慰了我在尘土里失去的一切。
但是我们都不愿走进这车马,看那些粗脖子的母亲们,争吵在菜市,或者高兴于多偷的洋芋。
我们想要唱歌,但是所有的老成和眼镜喝止了你,让我规矩,并且灰了心。
你于是成了我的宗教。
之四我们同要踏出这座门,但同时踌躇。
顾虑如蛇。
你抱了孩子无言地退回,而我逡巡在陈腐的比喻里。
你的身体要粗要胖,而我也要带上眼睛,贴近了火炉,伤风又发脾气,在长长的下午拉住客人,逼他温我五十次的过去。
但昨天我们还说海行和高山,和青草地上的漫步和并坐,还说在所有的行人里,没有一个痴如我,或有美好的眉眼如你。
存在只是一个假日,来的还远,去的却触目惊心地近。
之五对于这个世界,我们却有伤感的恋恋,自古就是懦弱,忧郁却是一种颜色,你的唇红,我的粗俗的领带和谎。
你看这些广告,灿烂而丰富,那些白漆的船和灯下的躺椅,还加上那妩媚的笑。
于是我们听着黑人的音乐而起舞。
烦腻是过分的敏感,那等于都市将一切的商品和太太的脸,用灯光照在大的窗里,让乞丐瞧。
而我们坠入了陷阱。
我们却又拍手,因为这片土地还是触鼻地臭,我们要过去,而这依附却永在。
之六你以变化惊讶了我。
你笑,你哭,你有转身的衣群曳地,你又穿了我的长裤在马头前拆着鞭子,或者系上围腰下厨房。
但我的格式却只有一个。
我永远分心在你和你的影子之间,因为你的影子便是愚蠢的我。
批评家,你读进了你自己!
说红白的格子不衬出你的脸,说你的笑声不在灯下格外甜,说你的朋友们不叫我妒忌,说你要说的。
我站起来,抚摸了丝样的黑发,将一朵想象的红花燃在你的鬓边。
之七我的三分虚假完成了你的爱娇,完成了你的胜利。
你却在生长和春秋的回旋里,张着痛苦的惊惧的眼。
所有的给予和损失都过去了,而你恢复了痴情的笑。
五月的睡眠和九月的长天和水,你转身,你的眉宇何其清朗!
所以最后的征服是我。
我摔脱尘土,但我仍有暗夜的心跳;
因为我喜欢拉开衣服,露出白白的胸膛,让旷野的雨淋湿,淋成病或死亡。
但我们又贪图这份新鲜,这无尽的欢欣。
之八我们的爱情决不纯洁。
天和地,草木和雨露,在迷人的抒情过后,就是那泥土的根。
你如水的眼睛,我却是鱼,流入了你生物学的课本。
但孩子并不算是惩罚。
一种胜利,我们在感官的哭泣里忽然亮了闪了。
过去的,要求的,交会在产床上,但拒绝了不朽,我们拥抱在烦腻里。
为什么用手遮住脸,为什么不看我那皱眉的忧郁,我那踌躇?
你的腰身拯救了我,我的无神的心。
然而你做着山山水水的梦!
让我们坐上马车,走出东郭的门,看无尽无尽的绿草,而流下眼泪。
5我们长途跋涉,已达郊区银河在身后的树林上空流转前面是红光映照的天空我们还要跨过最后一条河穿过最后一个果园,最后一片菜地煤场和铁道我们驻足,回望原野间的茫茫黑影因为土地上响彻如此安宁的音乐我们呆住了8严寒抓紧搂抱这所房子好象它是世间最后的一所衰老的灌木拥集在石阶下就象老年人凑在一起,互相诉苦患风湿症的院门在房子一侧吱吱呀呀,活动被风吹疼的身子今年冬天确实太早来临它真的是故意这样,趁人们还没备好大衣?
或者只是象今晚的大风,过于性急?
我谛听松林间尘沙粗鲁地穿行枯干的断枝从树上落到瓦顶这里,那里,天地间变成嘈杂的巨大音乐厅嗓音粗野的乐手会在天亮前撤离接着是阳光舞蹈队来山坡表演小路显得宽宏大度,转过坡地似乎没个尽头它高高兴兴,吩咐麻雀把你唤醒它要把你引向广阔的大千世界唠叨的小树丛归于平静抱怨于事无补,要学会乐天知命”这所房子也会掩埋得更深在堆集的枝叶中轻轻叹息12只有老人们,接近了时间的尽头不是睿智,而是绝望平静了心灵就象无人理睬的孩子坐在七零八落的房间最终停止了抽泣,又在寂寞中站起用迷惑的眼光重新看待世界13疾病使他的脸更显高贵巨大的病床从幽暗的房间深处浮起他卧在洁白的被中面色苍白,神情疲倦此刻,残余的生命之光慢慢聚集他的眼闪射出新鲜的尖锐的光芒白皙细长的手指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轻轻地指点着就象开放于午夜黑暗的昙花将要垂下沉重的头颅是谁赋予了他更大的智慧使琐屑和畏缩在衰竭的身躯里荡然无存是啊,一切都被原谅了,只留下生而为人的骄傲与美好的品德只剩下了平和、安宁15宽阔的河面幽光粼粼一盏灯点在河的上游群山的身影之间你被照亮,你的灵魂透明有如叶子让夕光一遍遍清洗这是傍晚,堆满稻草的马车离开刈后的田野你听到了什么,漫游者?
河水中漂流的亡灵喁喁他们穿过时间的滩涂无声地聚拢、涌现17巨大的灯盏,光辉渐暗在水的上游,群山中央我与大河同时被照亮18我要使自己的囊中如洗装满我的骄傲因为贫穷珍惜每件事物瓦罐粗陋,蕴满沙子就象悲痛我领着女人去看兄弟兄弟已死,灵魂不灭住在山坡一侧女人头插梨花,稍带畏惧我缓缓叙述,她嘤嘤啜泣女人并不美丽我却深深爱恋兄弟与我同出一胎我也要做黑水上的浮灯给心境凄凉的人一点温暖给投江的人一点安慰山岗上,远方明晰江流横过绿树薄雾轻带,不见荒凉宛如面目娇美的女子女子不知荒凉只知拭去颊上泪滴19有谁能肯定地说:树木在冬天不感到欣喜?
没有鸟和人的搅扰,它们自由地高高站立。
雪后的早晨空气清冽。
有谁能肯定地说:茂密的叶子不是树木的累赘?
阳光洒满雪地,它们再画上简洁的作品,每片树皮都感到温暖。
我远远地就被它们感动。
我渴望和它们站在一起,成为最普通的一株白杨树。
当我在雪光眩目的屋顶上,俯视微微呼吸的庭院,我会流泪:“感谢你,生活!
我的心灵多么宁静,轻松!
”20问自己一声:你还有多少时间?
好像是被人逼迫着生活,我们总是匆匆忙忙,叹息声声。
直到水在槽里结成坚冰,午夜钟声穿透玻璃,才战战兢兢地躺下歇息。
而在门外凋敝的花园里,夜正以它浓重的黑暗酿造美酒,星光象白霜凝满枯黄的叶丛。
21那些岁月冗长而迟缓,就象贫民区幽暗的澡堂,雾一样的灯光中,锈坏的水管滋滋冒汽,赤条条的人们都似乎在瞌睡。
你度过它们,象在夜晚的长途车里昏昏沉沉。
现在,它带你到这儿,回忆象车灯掠过往事的丛林。
童年是什么?
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越过窗口去看他?
他只是一个孩子,什么也不明白。
为什么他要跟随母亲四处迁徙,住在车站旁肮脏的小店里?
为什么许多人对他摇头叹息?
他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明白。
他只是个孩子,没有玩具和伙伴。
当母亲为生活奔走时,他终日坐在房门口,过早地学会了等待和期盼。
为什么他发呆,思绪在惊惧的街道上流连忘返?
他只是个孩子,不知道怜悯中的不幸和屈辱。
你为什么择取了生活中的凄惨片断?
你想打动谁?
或只想打动你自己?
为什么你的目光如此陌生而冷酷?
在蛛丝挂满的玻璃窗后,在记忆的储藏室里,那里,还堆满了别的杂物。
那个孩子就坐在房门口,心不在焉地翻动图画,浑然不觉。
24我寻找节奏,以一个老钢琴修理师的耐心敲打词的黑键。
和他一样,背着工具箱在大街小巷奔走。
我受不了庸俗的气味,在堂皇的装饰下象一盘发馊的焖肉。
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诗人,在他们面前总是畏畏缩缩、无所适从,每个角落都以它们的寒冷向我作陌生的鬼脸。
北京的春天,花朵象一碟碟色彩纷繁的佳肴端在枝条柔韧的手臂上,一条街就是一次丰盛的筵席。
每首诗的主题又一次次地扑向我痉挛的胃,是我在节奏的醇酒中迷醉。
我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每首诗写的都是饥饿。
28想起这个时辰它对你会有所帮助。
你穿着白罩衫,你的神情那么严肃,在零乱的行李中走来走去。
楼底下汽车按响喇叭,行李和你都得离去,不留一张废纸。
我匆匆忙忙捆好行李,把包装绳打上结,再提提它们,看是否结实。
这个时辰,我们各自都那么紧张,来不及道别,说上几句话语。
你也许不再回来,我也许见不到你。
但想想它,对你会有所帮助。
29整个下午,下着雨加雪。
世界阴暗,象已是傍晚时分。
行人一边走,一边搓着手,一个个竖起衣领,活象谁安排了一场滑稽剧。
他们在冰冷的路上踮起脚尖。
而现在,阳光遍照,每个屋顶都显着笑意。
主妇们亮出滴着水的衣服。
有个小伙子吹着口哨从窗下冲过,自行车铃敲打得叮叮啷啷。
道路已经风干,泡烂的落叶都扫到水沟里。
孩子们脱下讨厌的雨靴,在院子里跳格子,没有一丝儿灰尘。
31我被迫欺骗母亲,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自由的!
我知道爱我的人们也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
天气逐渐寒冷,我被迫走出温室,人造革车座上凝满水珠,候鸟尖利的叫声在树丛里已不再可能听到。
贫困的母亲在那座木房里等待我寄去钱和爱。
但我什么也没有,我有的只是一串串歉意和门一样的冷漠。
我活着,在人海中象一粒沙子,对于他们我已经消失。
我只对于我活着,我只是一个被迫之物,在生活的机器上碾压成我。
33告诉我自己不要诉说,所有的诉说都象晚霞,对于永恒的黑暗的天空,稍纵即逝。
而痛苦是你的天空。
告诉我自己不要诉说,没有人会听懂你的话。
你自己生活的岁月,象河流一样永不回头。
你展示的只是,被烈日晒干的水痕,被河水遗失的沙砾。
那些内心的波纹,再也不会象过去那样起伏。
告诉我自己不要诉说,没有人顾得上你。
当不可避免的孤独,成为每个人呼吸的空气,当邪恶琐屑的惯习成为弦上之箭,友情又能有什么用?
微不足道的柔情在生活之手中只是一根飘动的细线,随时会被无声地绷断。
告诉我自己不要诉说。
难道你还没学会辨别虚伪?
让幸福成为昨日之梦,让心灵成为一枝划空的桨,让忧郁注满酒瓶,在无人的角落饮光,这苦味的药水能医治你的欲望,你的企图。
35跨越正午的太阳跨越山岗群鸟欣悦飞向大海我想在这宁静的时刻写一首愉快的诗章赞美这平淡的日常生活就象渔船在阴云密集的夜里返回港湾今天我得以避开悲哀和痛苦来与兄弟们相聚这样的日子多么难得用甜酒滋润心灵用歌唱冲破低垂的门帘崖边的屋子点上灯水波在窗台下微漾也许黑夜的海上还有船只往来温情带着藻类的气味与风鼓满房间门外公路上有人踩响沙子提灯在清晰的话音里晃动在这静寂时分我等候他们向这儿走来36士兵们挎着枪走进商店也买糖果和花生,而子弹在枪膛里。
我们带柔软的帽子,他们戴钢盔。
在下班的人流中,他们是这样不同。
那一年,我们夜夜喝酒、抽烟,向楼间花园投掷酒瓶,坐在台阶上迎风流泪,走在凌晨放声歌唱。
46这里到那里。
火车要跑多少路,多少灯亮着多少熄灭了,在黑暗里,多少树叶在寒冷的霜气里掉落,在黑暗的泥地里。
这里到那里。
我的思想专注于唯一的事物,达不到的地方象行程外的城市。
那里精神的灯或关或闭,那里心灵也许正为爱情的凋败欣喜。
那里,也笼罩着黑暗,象深深的哭泣。
这里到那里。
火车从我的窗前驰过,人们从这里到那里,在白昼或深夜,又过了一个白昼或者又过了一个黑夜。
在同一片天空下。
这里到那里。
镜子反射日光和月光,我是矛盾生命的象征。
正过大桥的车上有我热爱的兄弟姐妹,正想起我在这个城市里,满眼是无边闪烁的灯火。
47在洁净的水中生长,开放洁净的花朵。
我的天真之歌还在吟唱什么?
今天已无人理解飞鸟的悲伤。
我逐渐远离繁花的天国,把盲人的拐杖伸向浊臭的池塘。
引路的星辰日益遥远,耳中萦徊着眩晕的魔笛。
温慈的绸缎悬垂在深广的殿堂,和年代一样久远,被香熏得沉暗。
我曾经多么幸运,在兄弟间端坐,远离尘俗。
深寂的夜空,过去的岁月里众星密布,我们默对永恒把祷词吟诵。
清晨,就着清晰的米汤吞咽清洁的面包,心中充满对宁静生活深深的感激。
而今我独处一隅,面对城市的中心,这危险的发光体彻夜燃烧,宛如地狱不熄的烈火。
在寥阔贫瘠的土地上,我们象虫豕一样奔走。
凝望冬季沉郁屋顶的上空,贫穷生活的烟雾从周围升起,弥漫、消融,在众人的脸上投下阴影。
谎言、表白、筋疲力尽的周旋,我摊开四肢躺在夜晚的床上,恶梦的鹰鹫袭击心脏的岩穴。
而户外静寂,夜清如水。
在洁净的水中生长,开放洁净的花朵。
我的经验之歌振颤着簇簇黄叶,使它们纷纷落下、飘散、埋没48诚实的石头有一种怎样的语言它们垒成宽阔的大道,伸向海边你慵倦的话音使石头幸福地跳动我的灵魂轻叩你光洁的脚踝噢,成排的木头房子密密匝匝响着喜悦的叮当,欢迎你的到来所有的阳光争相亲吻你的面颊所有的风向你的长发聚集你均匀的呼吸撩起我海水蕴蓄的欲望几乎要涨破语言的表皮喷溅而出我伫立在你身旁,幸福而又不幸爱你,就象爱湛蓝的海水你洗濯的手指你有光洁的贝壳一样白净的肤色可我无法拾取你,至于双唇间这瞬时的欢乐和忧愁之于你仿佛绷紧的布帆之于气流的吹向月光在水和岩石交错的地方沉睡我的脑子象疯狂的轮机彻夜旋转在爱情汹涌的海面筋疲力竭在孤独弥漫的凌晨止息于困倦与乏力50有多少死者象我一样倾听过雨,它的凉爽的果实和叹息充盈了整个黄昏淋湿的旷野游荡着多少疲倦的身影隔湖而望,深黑的水际漂浮着黑色的村庄,轻得就象流动的冰块那是人烟灭绝的腐败建筑但为什么比人丁兴旺的城市显得更有希望我步下泥泞的土坡,爬上山岗伫立良久,又穿越树林秋天,挂在宛如烟霞的树枝上就象曾经华丽过的破烂衣裳54那是我的干校,在视线的尽头,群山的脚下在晨雾笼罩中,淹没于丛林那是我赖以生活的地方我多么不愿为此奔波往返通往干校的路,新铺的水泥银灰色,在上午的阳光中闪烁高出于田野之上,垅沟间是一块一块新翻的褐色泥土平坦,带着柔和的弧线我的自行车咔哒作响我要把这天变成郊游的日子把令我畏惧的郊野变成愉快的花园那是我周日的干校排排房舍间悄无人影只有怪异的草木享用僻静的时光我却带着陌生的心情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树木随意站立风儿吹碎了阳光叮当作响这里远离路径正合宁静的心灵幽居这里本是自然隐匿的所在可是为什么让我如此惧怕56哀歌一个时代已经结束,怎么办,我这个生活的零余者?
孑然一身,站在这里。
弟兄们,再见。
你们穿过这个中午,消失在街头。
阳光明净,这是深冬了。
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
城市中的荒野,城市中的夜晚。
我将离开北方,这高远的天空。
南下的列车扯响汽笛,那里多么嘈杂、污浊。
弟兄们,再见。
你们的笑声多么丰满、响亮,长久在这空屋里回荡。
床架上堆积着你们遗弃的杂物,尘埃还未来得及蒙上。
噢,此刻你们已独个在各自的行程上。
这世纪末的城市多么凄凉。
有谁会记得我?
一个零余者,无力而怯懦。
难道我就这样无声地毁灭?
这空寂的寝室,曾经昼夜喧闹。
但总会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推开门扑面的是沉重的灰尘,还有,地上的那具枯骨。
哦,那是我。
新时代的宠儿,愿你有个美好的前程!
可你知道这里喧嚣的历史、凄凉的晚景?
那些泪痕,你可会轻轻抚摸?
再见了,弟兄们。
车站广场繁忙、混乱,到处躺满逃亡的人群,女人多么疲惫,孩子在怀里瞌睡,而男人,他们的脏手攥紧了皱巴巴的纸币,,指缝里渗着发酸的汗水。
这个时代就要结束了,我该怎么办,面对这绝望的景象?
不属于任何团体,没人过问和救助。
人们流浪之后回到家乡,而我,我的家乡在哪里?
58痛苦的跨越两代的诗人,他的脸苍白,藏在高竖的衣领里,不愿看这个世界。
他站在雨天垂暮的站台上。
淹没了他,机车的浓烟!
浓硫酸的汽笛浸泡着他的心。
我要写一首长诗一首比黑夜更黑,比钟鼎更沉比浑浊的泥土更其深厚的一首长诗一首超越翅膀的诗,它往下跌不展翅飞翔它不在春天向人类弹响那甜美的小溪它不发光,身上不长翠绿的小树叶它是绝望的,苦涩的,它比高翘的古塔更加孤寂它被岁月钢铁的手掌捏得喘不过一口气它尤自如干涸的鱼在张大嘴巴向不可能的空气中索求最后一口能够活下去的水我要在宽阔的、等待的、不可能有归来的大海的愤怒中保存下一罐最纯净的水一颗善良而又慈爱的良心良心如水。
它早已被人类用脏了忽视造成时间的丢失丢失的时间造成人生如烟灰般的浪费我不断开门,我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那陌生的车铃声,那飘曳的长裙有哪一点灯光是你带来的给我的信心有哪一点微笑与依偎是你最后给我确定的真言?
在人生的惶惑中,成熟的石榴最早开口正如秋枫,坚定而后又落入迷茫路在问,河流在问,招展在人头上鲜红的旗帜,那无主的风一遍又一遍把大地拷问是谁在拯救?
是谁在指示我们不断诞生?
坚定而后又落入迷茫一片又一片代表春天的树叶在我的心中不停地坠落在白天,在人类用自己的生命残酷折磨岁月的奔波中我拿起笔,我知道我要写下一首长诗一首连历史都说不清含义的长诗一首蓝天转入黑暗,光陷入沼泽舰船不断启航又不断被巨大的看不清力量的海水轻轻推上岸是努力过的、最后坚持过的、是必须爆发的、像牛眼一样愤怒、豹一样狂跳是这样的一首长诗我将在今夜全面地写出来。
我将说给谁听?
写给谁看?
城市 或者乡村这只手 转瞬又是那只手的是哪一个人还在内心为光明的传统深深惋惜?
文化被印成一张张奖券它在人民心中代表着利息它在无房的人群中代表便宜的售楼消息长叹,长诗和我一起长叹长夜漫漫啊,我更在漆黑的半夜就是这样毫无信心的,漆黑漆黑的一首长诗它婉转如一道黯淡的河水最终流入混浊的大海花的死,鸟的死,太阳死后星星去死这样无望又痛苦的归宿啊你总是步履稳重地向我们走来无论我欢呼、忽视、向往或者鄙视你总是如操场上列队的士兵你是威武无人能阻的军队你手持着枪刺向我们走来有哪一个人能够逃避?
有哪一个春天最后不被落叶彻底扫尽?
没有希望恰恰萌生出最大的希望悲剧在珍视中挂着泪出现但我又怎能逃避我内心这一块冰冻的冬天?
那最后一片洁白,而又纯净的白雪的呼唤?
无梦的时间将又一次将我渺小的身躯彻底掩埋是这样的一首诗,此刻它恰如一颗星星隐去最后一点光芒它无以题名,它自我的手中正缓缓地写出!
1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2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伸入严冬;
我们安排我们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把残壳都会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3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4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这是你伟大的骄傲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5我永远不会忘记西方的那座水城,它是个人世的象征,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便象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便象是对面岛上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等到了夜深静悄,只看见窗儿关闭,桥上也敛了人迹。
6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7和暖的阳光内我们来到郊外,象不同的河水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在我们的心头,是同样的运命在我们的肩头。
共同有一个神他为我们担心:等到危险过去,那些分歧的街衢又把我们吸回,海水分成河水。
8是一个旧日的梦想,眼前的人世太纷杂,想依附着鹏鸟飞翔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期待着最好的儿孙——如今有人飞向星辰,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怎样运行,怎样陨落,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9你长年在生死的的中间生长,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他会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10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认识了你是长庚,是启明,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也没有区分:多少青年人赖你宁静的启示才得到从正当的死生。
如今你死了,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11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
我永久怀着感谢的深情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了你艰险的行程,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天边有明星的陨落,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只照出来可怜的形像。
13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你为过许多平凡的女子流泪,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14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燃着了,浓郁的扁柏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15看这一队队的骡马驮来了远方的货物,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从些不知名的远处,风从千万里外也会掠来些他乡的叹息: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仿佛鸟飞行在空中,它随时都管领太空,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16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17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也有了一条条宛转的小路,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18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
原野——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
让那些亲密的夜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一棵树,一闪湖光;
它一望无际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19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20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只在些亲密的梦里索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21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钢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各自东西。
我们紧紧抱住,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22深夜又是深山,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廿里外的市廛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廿年前的梦幻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像个古代的人:“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
”23接连落了半月的雨你们自从降生以来就只知道潮湿阴郁一天雨云忽然散开太阳光照满了墙壁,我看见你们的母亲把你们衔到阳光里,让你们用你们全身第一次领受光和暖,等到太阳落后,它又衔你们回去。
你们没有记忆,但这一幕经验会融入将来的吠声,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24这里几千年前处处好象已经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一个歌声已经从变幻的天空,从绿草和青松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这里怎么竟会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在它的飞翔内时时都是永生。
25案头摆设着用具,架上陈列着书籍,终日在些静物里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举动里没有舞蹈,空空问窗外飞鸟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夜静时起了韵律,空气在身内游戏海盐在血里游戏——梦里可能听得到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26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27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原载《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